“是的，被家暴的马金瑜，是大米的好朋友！”

文/大米

“小米，妈妈的好朋友马金瑜上热搜了。”

13岁的小米说，马金瑜阿姨的故事我从小就知道了。

陆陆续续十四年，被同事称为金鱼的马金瑜一直断断续续走在我生活的边缘。

这些年，我嫁人，生女，然后经历传统媒体业的逐步衰亡而自媒体创业，活得像头狗而自顾不暇。她也是。

谁又不是呢。

我不是马金瑜家暴事件的现场目击者。

我只是她这十几年经历的一个佐证，或者说，旁观者。

她的悲剧早在我和同事们的意料之中，或者说，在她不管不顾带着肚子里的孩子嫁到高原的那一天开始，就已经成为她的宿命。

但这一天，这十年来的一切遭遇，被她，被各种媒体各种揣测裹挟下，以这样的方式，如此惨烈地被撕开，暴露在阳光之下，我们每个曾在她身边的同事，还是感受到，真切的疼痛。在经历了几天的救助之后，我还是坐下来，写一写我认识的马金瑜，和我所知道的关于她和因为车祸而智力发育迟缓的儿子的故事。

1

初遇

小米还没出生，我就和马金瑜是好朋友了。

某一年（百度后确认是2006年），如同今天遭遇传统媒体衰亡一样，文学创作的春天逝去后，著名作家洪峰遭遇了被文化局欠薪事件，他怒而选择微博自曝。

全国各地的媒体记者蜂拥而至，其中有两个年龄相仿的年轻女记者——她们同来自广州市广州大道中289大院——南方人物周刊记者马金瑜，另外一位，则是来自南方都市报深度报道部的姜英爽，也就是大米。

没几天，我和马金瑜再次在甘肃兰州见面。我们一起去采访一位被辞退的老民办教师。

马金瑜兴高采烈带我去当地著名的老字号吃拉面，告诉我，兰州拉面不叫拉面，而是叫“牛肉面“。她自幼在新疆长大，后来微信取名“面痴”，可见她对面食和西北那片土地的热爱。

我也喜欢吃面食，但我只能吃一小碗，她吃大大的一碗。

吃完面，我们坐长途大巴赶去庆阳采访。一路上颠簸飞扬的尘土和百转千回的山路仿佛没有尽头，我要把肚子里的牛肉面吐光，金瑜却毫不在意，颠一路，她豪爽的笑声响一路。

马金瑜那时是个笑口常开的人，我们总是在不同的新闻现场相遇，一起采访，我写专访对话，她写故事。

那是传统媒体从业者人人怀念的鼎盛时代。

后来马金瑜也来到了南方都市报深度部，我们成为一个部门的同事，大家都叫她金鱼。

她平时住在北京，我每次去北京，她都要和我见面，带我去乌鲁木齐驻京办事处吃肉串。她说那里的肉串最好吃。

她会点很多很多的肉串和拌面。每次都是只剩下她一个人在吃。记忆里，她一头短发，穿着随意，大大咧咧，生活随遇而安，“撒娇”、“精致”等等形容女性特质的一众词汇和她毫不沾边，甚至“女性”一词和她都有点违和。

她说因为是少数民族，当地有不许嫁入异族的习惯，所以年近30岁还没有男友。甚至很久一段时间，我都暗自怀疑过她的性取向。以至于出差开会晚上我们住同一个酒店，我都会婉拒马金瑜和我拼房的提议。

我没有问过她的体重，但，这些年，“胖”是直男记者们频繁拿来开玩笑的槽点。

后来她遭遇家暴事件时，丈夫扎西对媒体记者说，自己140斤，而她近200斤，试图以此来证明自己不具备对她进行家暴的“客观身体条件”。

在大多数直男眼中，马金瑜应该是缺乏女性魅力的。也许这是金鱼后来的故事乃至选择乃至悲剧的所有根源——这会让她不够自信。她是那么的渴望爱情，被人爱以及去爱别人。

可是，看过她文章的人又都会吃惊，她是如此才华横溢，让人自叹不如。她文字的细腻柔软和个人形象形成鲜明的对比和巨大反差，甚至有时候，会让人怀疑她是否在写作时倾注了过多的情感而不够客观。

可是，当你打开她的文稿的那一刻——大段大段的场景细节描写，形、声、闻、味、触，所有的感觉形成一种浓烈的情绪扑面而来，让你瞬间坠落入她笔下的故事里面，无法自拔也不想自拔。

2

一场惊世骇俗的恋爱和婚姻

2011年初，一个惊天大瓜把深度部的MSN群几乎震裂。金鱼在一次去青海对蜜蜂与环境的采访中，偶遇当地没有读过书的蜂农，并决定和他结婚。

女同事甚至男同事们都跳起来。两个世界的人，扯什么呢。

她对我们说了一句话：30多年，从来没有一个男人对我这样好过。

而且，她说，自己已经怀孕了。

除了围观带着长长的异族帽子的男神，除了表达震惊和无法理解之外，我们眼睁睁看着马金瑜为了这场罗曼蒂克的邂逅不管不顾，飞蛾扑火。

从此，马金瑜开始了在青海和全国四处采访奔波的生活。

从此，就是一连串的噩梦，再无休止。

一年后，刚出生的儿子遭遇车祸，“没了半边脑子，能活下来就是奇迹了。”

作为同事好友的我们，也开始了不停借钱和募捐给她的接近长达十年的日子。

孩子被抢救回来，但留下了严重的后遗症。北京的同事找到了天坛医院，从此金鱼带着孩子在北京做康复，医生甚至建议过她放弃。

记得一次她电话里凄楚的说：“大米，太严重了，跟别人比，他少了半边脑子。”

扎西不习惯在城里的生活，曾经在北京郊区短暂打过工又回青海。

日子还得继续。

不可能不生活，不可能不采访，不可能不写稿。

她抱着孩子出差采访，来广州开会。

2012年，马金瑜带着孩子在广州参加会议。

以下是我们这些年陆陆续续一直知道的信息。

一直到她母亲2017年去世，都不知道她嫁给了青海一个异族农民，并生了三个孩子，其中一个还是残障。

她越来越无法兼顾采访写作和孩子，稿费无法支持生活，她开始卖青海当地特产，也于2015年辞职，彻底跟随扎西在青海当地生活，开微店创业成为一家人主要的生活来源。

她在青海的生活细节，也会断断续续传来。

他们靠养蜂为生，这决定了蜜源在哪里，他们就要在哪里。他们总是开着满载蜂箱的货车四处在山野草原上迁徙，一路追随着短暂的花季而去。

春夏秋以及花开的季节总是转瞬即逝，漫长的冬季他们可以回到县城暂住。

“你知道吗，我不能涂任何的护肤品，一次朋友寄过来一瓶护肤油，因为有香料，蜜蜂以为是花开，就会涌来蛰我。所以，我的脸都干裂了。”

“孩子老是去皮那些蜂箱，满头都是蜜蜂蛰下的包。”

于我来讲，她堕入了另外一个我不能理解的、恐怖的世界。

后来，扎西的父亲再次遇到车祸身亡，连后事都是我们同事捐助并飞去青海帮忙才完成的。

借钱买货，无法按期还钱也越来越频繁。

人到中年，我们都是靠码字生活的人，同事们也开始有怨言。包括我也不再借给她钱，改为遇到她开口就捐助一部分。

再后来，知道她生了老二，又怀了老三，我表示无语，和她联系越来越少。

再后来，知道她已经带着三个孩子离开草原在外面“流浪”，细节不详。

她日渐滑入深渊，在创业的我自身难保疏于关心，去年一次她在微信上再次向我和一起创业的同事借钱，我表示了拒绝。

从此，再无和她直接往来。

此次家暴事件冲上热搜，我打开已经很少用的微信帐号，找到她的微信，才发现她给我的最后一条微信是两个月前，“杭州的特殊教育学校，有没有你们的试点啊。”我居然没有看到而错过了。

想来，是她为大儿子没有当地户口而无法入学而焦急奔走的时候。

3

相信最初的相信

好内疚。

对心智障碍孩子特别关心的我，这几年和金鱼联系时，都追问过老大的智力情绪发育情况，金鱼电话微信里都说得很含糊。一直到最近，我才知道他的肢体和大脑发育都迟缓很多，情绪也无法很好地控制，无法进入普通学校读书。

我看过很多，也写过很多关于特殊需要人士家庭存在家庭暴力的故事。

孩子的父母双方，都承担着巨大的精神以及生活压力。这种情况下，家暴可能会成为其中一方进行情绪发泄的一种渠道。

所以这么仔细想来，家暴不足为奇。

这些年，我仍然基本每年都会收到她寄来的土特产——蜂蜜和黄菇，还有一些我叫不上名字也不知道怎么吃的中药材。她还是一下子会邮寄很多，有些我就送了人。后来我才知道黄菇那么贵。

装蜂蜜的瓷罐被我装了水，养了绿萝，放到书桌前，每次坐下来码字的时候，我都会想起金鱼。

小米渐渐的长大了。在逼小米减肥控制体重的时候，我多次跟她讲起金鱼阿姨的故事。

“妈妈，我知道了。第一，女孩子不能胖。另外不要和自己的环境和文化差异很大的人结婚。”小米对我传达的核心“价值观”十分熟稔。

爱就爱了。但，婚姻，生活，好难啊。

她是有万般不是，也有债务缠身，可是，如果她再现实主义一点，如果她再准备充分一点或者有心机一点，又怎么能让自己这次如此狼狈呢。

在现实里头破血流不断妥协又仍然保持着自己仅有的某些坚持的你我，是该悲伤，还是该庆幸呢。

金鱼欠同事和前雇工的钱不还，这是事实。她是个有缺点的人，可是，她的悲伤，她一地鸡毛的婚姻和被家暴是否确有此事，我还是选择信任。

无他，最初的信任应该有，也真的还有。

我们这些旧同事，都选择了帮助她出钱出力，一起清理债务，找律师一起面对离婚事件，争取抚养权。

无他，我们想让金鱼看到——我也深知浪漫主义的金鱼必须看到世界还有情，有爱，她和三个孩子才有活下去的勇气。

4

尾声 

看到久未见面的金鱼接受了记者采访，历经生活磨难，她瘦了很多，也清秀了很多。

夜里，我和金鱼在微信聊天。她说这两年逃出家后，她带着孩子在某地生活，大孩子跟着自闭症孩子们一起在机构康复训练，现在八岁多了，没有户口进不了特校；还有我以前最不能理解的，生一个是错误，那两个三个是为什么，她说，大米，我是想着老大这样了，要给他有两个伴啊。

多么熟悉的圈里人的回答。我无语凝噎。

我给小米读马金瑜的声明。

“因为有你们，我会更有信心和力量。我笨拙又吃力，也一直在努力经营，或许以后依然要回归写作。经历过生活的磕磕绊绊之后，我终于明白，一个人终其一生所能做的事，其实，只有那么一两件。” 

我跟小米说，希望因为有我们，她可以专注于自己这一两件最热爱的事。天生属于写字的人，可以回归写字生活，有独立养活孩子们的那一天。

也希望因为爱情曾经来过，她也依然相信爱情。

她说，孩子们是她最宝贵的财产，他们眼睛里流过的光，钻石般闪耀。

是的，如同我们一起奋斗过的岁月里流淌的真挚情感和信任，即使历经久远岁月冲刷，即使这些记忆变成了片段碎片，甚至细小到看不清楚，它自身的光芒却依然如钻石般闪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