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症流量门户 自闭症机构入驻

孤独的性与爱——大龄自闭症青年的爱情

来   源:星星雨(朝阳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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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   要:“我是一个残疾人,我儿子还是一个残疾人。”他感到自己被击碎了。他理解残疾人的痛苦,小的时候,他随身在包里带一块砖,那些戏弄他的、推攘他的,你们等着,他不介意从背后给他们开瓤。他以一种强硬的方式对抗命运,不仅不承认低人一等,还要比所有人做得更好。作为大学教授的儿子,他开过游戏厅,卖过酒,还去医院承包科室,他的叛逆他的决心,正好契合了一个金钱时代的到来,他赚了钱,然后是越来越多钱。他从不和残疾人来往,自信自己和他们毫无相似之处。但那种内里的紧张依然存在,在高速公路上,他不能容忍任何一辆车超过自己,为此杠上了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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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来自公众号:谷雨实验室-腾讯新闻(ID:guyulab),作者:张瑞,编辑:林珊珊,题图来自:视觉中国


这群父母为自闭症儿子的爱欲不断寻找出口。它关于,即使最孤独的人也渴望亲密,但人与人的触达却隔着整个社会的规范。这是个无解的问题。


窥视


以下这篇报道源于我听到的一个父与子的故事,关于一个父亲,当他发现自己自闭症的儿子在成年之后,有了情欲和被爱的渴望,如何竭尽全力。至于自闭症,我了解得不多,我们称他们“来自星星的孩子”。而一位家长却直白地说,对自闭症社会上有两种看法,一种等同于傻瓜,一种是精神病。作为写作者,我们天然喜欢戏剧性,或者说极为猎奇。当我初次听闻这个故事时,就被其中巨大的张力所吸引,有父子深情,有人之尊严,无解的孤独,还散发出一种危险的气息,游离在愈发保守的道德社会的边缘。我于是辗转联系上这位父亲,希望和他见一面,老实讲,我并没抱多大希望。但让我意外的是,这位父亲说,那你来吧,感谢你关心这些孩子。


第一次见面是在天津,他来这出差。当我走进房间,听到周围人称呼他W总。W今年51岁,当他站起来时,我注意到他的肩膀左低右高,西裤里的左腿明显比右腿瘦上一圈。他也是一个残疾人。


“我小时候得过小儿麻痹症。”W邀请我坐下来,点上一支烟。他的烟瘾很大,桌上的烟灰缸满是烟头,他的嗓音有些嘶哑,“今天我和你实打实地说,我不瞒你,只说真的。”


这当然正合我意,众所周知,被访者的坦诚对于我们这样的写作者至关重要。在我有限的采访生涯中,我遇到过许多采访对象,他们有的出于虚荣,有的出于畏惧,伪饰了讲述,故事也就失去了魅力。这当然是他们的权利,袒露真实需要巨大的勇气,因为里面有我们生活中那些最珍贵也最脆弱的部分——我请他继续。


他说这一切缘于一个下雨天。他躲在熄了火的汽车里,窥视车外儿子的一举一动。儿子离他一百米,站在公交站台,雨线在脚边溅出小花。后者记得他的车牌号,所以这辆车是借来的。他知道儿子在等一辆603路公交车,但603来了好多趟啦,儿子还是睁大双眼站在原地(儿子有着和他一样的浓眉)。儿子身高一米七十几,体重一百九十斤,在人群中保持静止,就有些扎眼。这一等就是四个小时。有时候他也佩服这个家伙,认真起来就像一辆熄了灯的列车驶进隧道——拥有超越常人的专注力,书上是这么说的,他讪讪地想,一根接一根的抽烟。又一辆603来了,叹气般刹住车,他看见他踏了上去,司机是一个留着长发的女人,儿子垂着头,选了一个靠近她的位置。公交车开走,他知道接下来儿子将一直坐在那。女司机不会在意他那个沉默的儿子,但他们将一起经过这座城市的繁华之地,火车站、市民广场、钟楼古塔,循环往复,一场喧嚣中沉默的漫游,直到女司机交班为止——天天如此,原地等待,毫无厌倦,就像一个暗恋之人所做的愚蠢之事。


W说,他本以为没有自己办不成的事。他有着偌大的事业,光是留在儿子名下的房产,就够他活三辈子,但那一刻,他只觉得无可奈何,心如刀绞。如果说情欲是生而为人一颗应许的糖果,那么他这自闭症的儿子也终于走到了这一步。在孤独之外,他也喜欢起了女人,但谁会喜欢他呢?


“你儿子还要耍朋友?”朋友们听说后笑起来。


“他也是人啊。他也是人啊。”他愤怒的重复这句话,心里就难过起来。


W仿佛回到了多年前那个夏日,自己抱着两岁的儿子坐在北京西站的候车室,脑子里一片空白,束手无策到了可耻的地步。儿子在这一天被确诊为自闭症,他们远道而来,全国最好的医生却向他宣判了儿子的死刑,从此之后,他都讨厌北京。


“我是一个残疾人,我儿子还是一个残疾人。”他感到自己被击碎了。他理解残疾人的痛苦,小的时候,他随身在包里带一块砖,那些戏弄他的、推攘他的,你们等着,他不介意从背后给他们开瓤。他以一种强硬的方式对抗命运,不仅不承认低人一等,还要比所有人做得更好。作为大学教授的儿子,他开过游戏厅,卖过酒,还去医院承包科室,他的叛逆他的决心,正好契合了一个金钱时代的到来,他赚了钱,然后是越来越多钱。他从不和残疾人来往,自信自己和他们毫无相似之处。但那种内里的紧张依然存在,在高速公路上,他不能容忍任何一辆车超过自己,为此杠上了一辆卡迪拉克,“我的车飙到240”,直到脊梁骨酸疼,冷汗淋淋,胜利为止。


所以可以理解,他曾经想尽办法让儿子变得像一个“正常人”。有时候他成功了,自闭症总有些超出常人理解之处。90年代,儿子听见《纤夫的爱》就要惊恐发作,大喊大叫,他以一个父亲的威严将他摁在椅子上,在儿子的拳打脚踢中循环歌曲,直至两个人都精疲力尽。有时候他失败了,他把他送进全省最好的小学,儿子能记住多年前某一日做过的事,能记住随口说出的电话号码,但他不是所谓的“天才”,他没有朋友,无人理会,人们看他还是像看个傻子。他想,去他妈的吧,就把儿子接回了家。


儿子七岁那年,他牵着他走在求医的路上。他的腿不好,啪!突然摔倒了。几个路边的小孩指着他哈哈大笑——他对此倒是习惯了。


是他一直沉默的自闭症儿子骂出了声,脸都扭起来,“笑你妈*,滚!”。


那一刻,W百感交集,说脏话当然不好,但是儿子保护了他。


“我是残疾人,我知道残疾人最需要的不是同情,不是怜悯,是一种尊严。”W已经陪了儿子二十七年,他发誓以自己强硬的手段,让儿子获得这些。他带他见朋友,见合作伙伴,见下属,不管对方愿不愿意——他是老板。他要让每个人都不能无视儿子的存在,要让他绝缘于自己曾经历过的嘲弄、鄙夷、冷眼。他有足够的钱给儿子富足的生活,包括一个少林寺保镖,在儿子成年之前,他走到哪,保镖就跟到哪,看谁还敢欺负他……他和孩子的母亲不一样,她在大学工作,直到如今,依然不愿让同事知道儿子的存在,他对此抱以轻蔑,“那个圈子,真的都是臭老九。”


但现在,W感受到了巨大的危机,“谁会喜欢一个自闭症?”这不再是他能控制的。如果我们愿意承认的话,在人的一生中,一部分“自我肯定”来自于,甚至只能来自于情爱。而摆在他儿子面前的,却会是无止境的受挫和无助。


成人礼


“感情这东西对正常人来说不奢侈。”W掐灭了烟,看着我说,“其实很多正常人挥霍掉了,但是恰恰我们挥霍掉的是他们一辈子没法得到的。”


W看到了27岁的儿子是怎么以一种笨拙的方式向女生示好,用零花钱送根冰棍买杯饮料,请她带自己玩,又或者小心翼翼地申请摸摸她们的头发,他不懂得伪饰,但都是一些近似小孩子的举动。他凑到女孩旁边,但不会聊天,“说两句就跑题了”,得不到任何回应时,他就傻傻站着看人家笑,友善而胆大的女孩会当他不懂事,还是小朋友,胆小的就直接落跑了。


但这不妨碍他在心里依恋她们,比如一个卖煎饼果子的姑娘,在离家几百米的菜市场做工,有一年时间,儿子每天都去看她,只是离得远远的,不敢靠近。“她工作忙”,他这么告诉父亲。后来女孩不见了,离开了市场,他还是每天早晨去转一圈,失望而归。他不知道女孩的名字,就在心里给她取了假名,一个姓“吴”的姑娘——这其实取自菜市场所在的地名。


“你喜欢她?”,“嗯”。“你找她要电话了吗?”,“她说她没电话。”


W一听就知道是人家拒绝了,“现在谁还没个电话。”


自闭症让儿子一直活在自己的世界,他总是一个人看电视,一个人坐公交车环城,一个人幻想。他原以为他虽然活得孤单,但不会感到孤独,但现在,他不确定了。


他不知道儿子为什么后来又喜欢上了603的女司机,可能是坐公交时人家对他态度友善,可能是人家没有嫌弃他。


儿子十四岁时,W知道他学会了手淫,当他反锁住卧室的时候,又或者洗澡时花了太长时间。当时他有些高兴,“最起码这块儿他正常了。”按他的话说,身为男人,手淫就像是成人礼,“如果你说你没手淫过,简直不是人。”


但“成人”之后,男女之情却成了不可逾越的障碍。毕竟自闭症的两大核心症状,就是“社会交流”和“社交互动”的持续性缺损。他们难以分辨他人的面部表情,没有能力揣摩他人的心思,听不懂那些微妙的言外之意,更加说不出甜言蜜语。当他们还是孩子时,人们可以用天真来包容他们,但当他们去喜欢一个女人,成人的世界就自然显露其残酷之处。


“你说他真是那种傻子,咱还开心了,我还真的希望他就是那样子,最起码精神上不痛苦。现在他想,但他做不到,他就不痛苦吗?”


W见过儿子失控的时候,他的心智还是一片懵懂,但身体已经变成了成人,这不是看一万遍电视《西游记》就能平抚的。他在家里不停地转圈,愤怒的时候双手锤头,雷鸣般把手拍得通红,他的情绪愈发狂躁,像一块烧红的烙铁滋滋作响,他无处求助,只好伤害自己。就像一颗定时炸弹,W突然听见了滴答声。一次吃饭时,他只不过让儿子安静一下,儿子猛捶了他一拳,然后又自己吓跑了。当时W哭了,他想儿子真是一个可怜人。


一家沈阳的医院说可以解决这些自闭症孩子的情绪问题。去了才知道,所谓的解决,是医生会用伽玛刀靶向定位,钴-60发出的射线几何聚焦,照射在大脑中的杏仁核上——一个主管情绪的部分,犹如阳光透过放大镜烧死蚂蚁——这样他就再没有任何的情绪起伏,就像我们在恐怖片里看到的那样。


很多人劝他做了算了,“你看孩子现在这样子。”


“现在他还是个人啊,他还有情感,最起码他跟我这儿还有信号呀。把那个信号弄掉,他就真的成了行尸走肉。”W愤怒地拒绝了,那还不如杀了他。


他想过分散儿子的注意力,有一天,儿子突然说想当演员,自闭症让他永远活在自己的世界,所以你很难确定他所指的“当演员”是不是和我们理解的一样。但W听到了一个说法,对演戏感兴趣,可能是儿子潜意识里想过不一样的人生,比如一个没有自闭症的人生,他便托了关系,送他去片场,当个小兵。


在片场,儿子穿上军装,浓眉大眼,拿上枪,身高体壮,混在群演中,没人能意识到他和旁人有什么不同,导演也不能。男女主就位,导演一声令下,拍戏开始。


但状况出现了,可能是因为紧张,可能是因为思念,可能是太过快乐所以想和人分享,儿子突然大喊了起来,603!603!


在场没人能知道他在说什么,导演气得跳脚,只有他的父亲明白,他想儿子还是不快乐。


模拟演练


根据统计,中国自闭症患者超过1000万,发病率达到百分之一,现代医学对病因依然莫衷一是,更别说治愈方法了。其中儿童有200万,换句话说,进入青春期或者成年的,就有800万。


这和我们通常的印象不同,在媒体上,典型的自闭症患者是一个儿童的形象,我们赞许他们的童真,惊讶他们奇特的记忆力,即使交流时显得笨拙,但在儿童身上,这非但没有不合时宜,反而有几分天真,总而言之,我们很少注意他们也会长大。


与W第一次见面后,我开始寻找更多的自闭症家长,在北京我见到了另一位自闭症孩子的母亲L。


“特殊孩子跟普通孩子,你觉得一眼看去他们有什么不同?”


“应该没有吧。”我有些不确定怎么回答。


但L说,区别是有的。长大后,自闭症的孩子多数偏胖,因为他们总是待在家里,不会克制饮食。穿着也不一样,自闭症青年很少会穿皮鞋,也很少穿衬衫、系皮带。整体打扮依然近似儿童。“人家一个孩子出来,穿着衬衫,穿着皮鞋,穿着西裤,多精神啊,我们的还是胖胖的,一件T恤,一条运动裤,穿着运动鞋,或者拖鞋就跑出来了。”


就像一条人生的分叉路,在童年之后显现了出来,一条指向被社会所期待的成长,一条则趋于静止。


L所在的家长团体曾经组织了一次志愿者活动,那些富有爱心的女大学生们,面对比她们高一头的自闭症小伙子,还是一口一个“小朋友。”她只好客气地提醒她们,他们不是小孩啦,比你们还大呢。


“你知道得自闭症的大多是男孩吗?”L突然问我。


我点了点头,知道在医学上这也是一个未解之谜,患自闭症的男女比例甚至能达到4:1。我察觉到L语气里的无奈,她的儿子今年19岁了。大概任何一位母亲,知道自己成年的儿子,只是被同龄的异性当做小孩时,都会有些怅然。


他们不是孩子了,L说,他们的心智发展会慢一些,但生理的发育是一样的。他们也会有对异性的憧憬,但因为自闭症,“他们更难以理解人与人之间的关系。”


L听过许多这样的例子。一个大龄的自闭症男孩,他已经可以去咖啡店打工,如果你知道全中国拥有类似工作的自闭症青年只有十个人,就明白在这个群体中他有多优秀了。他喜欢眼睛大大的女生,遇到这样的女顾客,他格外殷勤,一会儿要帮人家拿包,一会儿要帮人家占座,还要凑上去自我介绍,顾客走了,他送到电梯口按电梯,还想送出门,然后他就被女顾客投诉了。还有一个男孩,他喜欢上了同学,放学了跟着人家,女孩到家了赶他走,他就在对方家外站了一晚上,搞得家长紧张得要报警。还有被骗的,喜欢的女生让自闭症男孩给自己的直播打赏,他打了两千又打了两千,人家还是不喜欢他。


“他们不明白,为什么不可以。”L的儿子还没有喜欢的女孩,这让他暂时避免了痛苦,但她也担心,“当他有那种情感了,然而对方对他的所有示好都是回避、拒绝,他就会受伤害。”


L觉得儿子最开心的是小时候,因为他不觉得自己被排斥。小学一年级时,班上17个孩子的家长联名让他退学。同学们踢他,踩他的课本,或者恶作剧脱他的裤子,让他给女生送情书,他感受不到恶意,还开心地觉得是和他玩。但到了初中,他就会问妈妈,为什么他们不跟我玩?为什么他们都避着我?儿子觉得受伤了,这是她最痛苦的时候,因为对此她无能为力。


L是一个坚强的母亲,她坚持让儿子接受普通教育。她不想他只剩下残疾人这一个身份。儿子学了油画、学了摄影,还会做一桌好菜。从一个细节就能看出她为此付出了多少心血,一起吃饭时,如果筷子上沾上了饭粒,儿子知道要把饭粒弄掉再夹菜——这个符合社交礼仪的简单动作,是很多这样的孩子都不明白的。儿子满了18岁,L甚至让他搬出去自己住。


她投入了极大的热情培养儿子与异性交往的能力。她组织了特别的“礼仪课”,让女大学生志愿者们和这些自闭症少年一对一“模拟演练”,模拟应该怎么和异性交往。比如走路时要保持“一臂距离”,看电影不能只选自己想看的,怎么聊天就更重要了,他们关心的都是些让人接不下话的话题,比如地铁线路、股指高低、楼房沙盘,乃至学习强国积分。每次模拟“和异性吃饭”,她都要再三告诫,这次可不能聊这些了。


当课程结束的时候,她问,有谁愿意当她儿子的女朋友吗?不全是在开玩笑。但女孩们惊讶地看着她,没有人说话。


小姐


第二次和W见面,是在他所在城市的办公室,墙上挂着巨幅照片,是W和某位大领导的合影。这一次,我还见到了他的儿子,小名凑凑。他和W长得很像,浓眉毛,厚嘴唇,唇上细密的胡渣,但不像他的父亲眼神里有股精干之意,反而可以用温柔来形容。


“你认识吴家坟卖煎饼果子的姐姐吗?”他问我。


“我不认识。”我看向W,他说凑凑这两天又去菜市场逛了,还去了对面蛋糕店,问的也是这句话。


W介绍我是北京来的编剧,我后来想明白这是为了引起儿子的注意。果然,凑凑听了眼睛发光,他直接走过来,“你什么时候写剧本?可以找我演吗?”


“你看,”W哈哈笑起来,“事业和爱情,他想的和我们都一样。”


我们接着上一次的聊天继续。凑凑对我们的谈话充耳不闻,只在W提到他的名字的时候,偶尔抬起头看看父亲。


故事的下半场,是W决定给儿子找女朋友。


他考虑过找个残疾人,又想到聋哑人无法互相交流,盲人不能互相照顾,肢体残疾的也是一样,一起生活只是给各自带来麻烦。而且他也有私心,儿子已经“不正常”了,他希望儿子拥有的,是一个“正常”的家。他幻想着,如果真的有一个人愿意和他在一起,都说爱情的力量足够伟大,说不定也能改变他。


他不介意女方是为了“改变命运”而来,事实上,这是他唯一能提供的东西。对于那些小心被骗的提醒,他不放在心上,“结婚了你给人家女孩子买套房子很正常呀。就是走了,那要点家产,要点东西,都是人之常情。”各方面条件好的女孩,怎么都不会看上凑凑,他需要的是“匹配”。


W的第一次尝试是一位医院的护士,女孩的父母都是聋哑人,在街上给人擦皮鞋。中间人劝女孩,“老板人不错,家里条件也好,如果你们成了,以后衣食无忧”。第一次吃饭时,W带着妻子儿子一起出席,他是大老板,妻子是高级知识分子,说起来怎么也不算差了,但女孩看了看凑凑,低着头没有说话。这也不能怪对方,凑凑的话题要么是《西游记》,要么就是“尼桑蓝鸟”,整天在外坐公交车,他倒是认得各种车牌。


尝试失败了,W也气恼,“都是我布置好了,他就去当演员,但说白了,让他去当个演员他都当不好。”


但他的性格是“不达目的不罢休”,在健身房,一个打工的女孩出现在他面前,女孩脸圆圆的,是开朗爱运动的类型,她甜甜地叫他叔叔,请他办卡。他不仅办了卡,还把儿子拖了来。


“你看我儿子这情况,你愿不愿意和他试一试?”后来,他小心地问女孩。


“嗯。”女孩看了看他,答应了。


“谢谢谢谢。”他喜出望外,但又忍不住说,“可能要对他多点耐心。”


然后的剧情都是一样,他先是带着一家人请女孩吃饭,然后让两个人单独吃饭。一起逛街,凑凑不知道等对方,一个人直直走到前面去了,他看着也干着急。但这个女孩没有转身离开,反而走到儿子身边,拉起了他的手。女孩的家境清贫,父母在她童年时候离异,她和母亲一起生活,母亲再婚又离婚,她就多了一对弟弟妹妹。后来W去见了女孩母亲,母亲非常高兴自己的女儿能有这样一个归宿。


“她原来的家庭生活是不完整,不幸福的,我知道她也想通过这个有一个自己的家。”W尽力让女孩感受新家庭的温暖,他给她介绍了新工作,租了新房子。妻子送给她玉石手表做见面礼,他就给她办了一张自己名下的信用卡。男朋友做不好的,就由他这个老父亲亲自出马,下班晚了他开车去接,家里有情况了他亲自去办,心里不痛快了也由他来开导,他只想让女孩多担待自己的儿子。让W欣喜的是,女孩也在努力,她愿意陪着凑凑看《西游记》,会带着他坐公交车,还带着他见自己的朋友,而他儿子竟然快乐地给女孩洗起了衣服。


一年后,女孩同意和凑凑订婚,他们住在了一起。W感到一切真的要变好了,只有妻子依然忧心忡忡,后来他想,大概还是女人更了解女人。


“那一天,女孩前一晚没回来。早上七点钟,她给我发了一个信息,叔叔,我留了一封信在房间床头柜下面压着。我就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我冲进房间,打开信封,给她买的玉石手表,买的钻戒、三金,全部都放在里面。我拿着那个信,出来坐在沙发上,第一行就是‘叔叔,对不起。’”W从未如此难过,在沙发上,他坐了多久,就哭了多久。


女孩走了,凑凑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他一直给她打电话,但电话永远没人接听。他问爸爸,她去哪啦?他只好骗他,她有事要回老家。凑凑又问,为什么不接电话?他说是信号不好。那她什么时候回来?W也就无话可说。


后来,W才知道,虽然女孩和儿子早就住在了一起,但女孩心中排斥,他的儿子也就一直缩在床的一头。


“其实我说的这些,你报道出来,普通人不会懂的,他们只会猎奇。”W突然停止了讲述。


“不,他们连猎奇都不会猎奇。”他摇摇头,又纠正了自己的说法。 


W做了一个比他这辈子所有商场征伐都要困难的决定。他请一个朋友带着凑凑,去找小姐。


“我看见他上了楼,我在楼下的车里坐着。那时候心里就一个念头,真是荒唐。”


W找到了小姐,问,你一个月能挣多少?


小姐语气迟疑,大概两万。


我给你一个月三万,W说,你做我儿子的女朋友吧。


这就是儿子的第三个女朋友。W说,那也是一个善良的女孩,只要女孩同意,他希望他们结婚。但半年后,这个女孩也走了。


“他永远不明白。”故事说到这里,W转头看向儿子,“凑凑,你说为什么她们都走了?”


“嫌我洗澡老是呆的时间长。”儿子看着父亲。


“还有啥?”


“还有胡乱跑,老坐公交车。”


“还有啥?”


“我也不知道。”


这就是故事的结尾,他努力在流沙之地堆塔,然后失败了。


爱成长


听说在广州,一个叫“爱成长”的机构为心智障碍者,主要也就是自闭症孩子,提供性教育课程,我于是去拜访了负责人胡敏婷。


听闻我的来意,胡敏婷说,性教育的目的,不是为了让他们以后能谈恋爱结婚。


教育的目的,更像是社会规范的习得,社交礼仪的内化。比如当众手淫,那就要教导他们懂得隐私的概念;突然拥抱异性(一般来讲这带给对方的是惊吓),那就要教给他们,什么是不能做的;即使简单到和异性吃一顿饭,从着装到餐桌礼仪,所谓仿真情景下的练习,目的都是让他们以后能更好地融入社会,以符合规范的方式和异性接触,不会被讨厌,不会被隔离。


“那接受课程之后,他们可以走到下一步吗?”我的意思是婚恋。


“这是一个很宏大的话题,我解答不了你。”胡敏婷说,这涉及自闭症孩子的能力,还有家长的意愿。他们本来就有社交障碍,胡敏婷认识L的孩子,后者已经是她见过的自闭症少年中能力特别好的了,他懂得问好、自我介绍,但依然只能维持三两个回合。课堂上,一个自闭症男孩喜欢上了志愿者,不停邀请对方去他家吃饭,对方一旦没有在他认定的时间内回复(比如三分钟之内),他就会气急败坏,最后女孩拉黑了他。


“亲密关系是双方的事,这对他们太复杂了。”


而且,胡敏婷不觉得大部分自闭症孩子真的有这个想法。一个家长惶恐地告诉她,17岁的儿子突然说,妈我要谈恋爱。“这就真的是他想谈恋爱吗?”胡敏婷帮她分析,“因为从小他们在学校没什么朋友,看见人家出双入对,他就很羡慕,以为只要谈恋爱了,就有一个朋友可以经常陪伴我,其实是不掺杂性冲动的。”


我想到W的故事,如果是这样,对W也算一个好消息,但又有些怀疑。


“所以很多时候是家长强加给他们,觉得到了什么年纪应该做什么事。”胡敏婷接着说道,不是孩子想要谈恋爱,是家长想要。她理解L,她已经付出了这么多,将自闭症的儿子培养到如今的地步,当然会想要再进一步。但这个路很窄,走下去无论家长还是孩子,都会受挫,对孩子也不公平。


“如果他们自己能够分辨呢?”


“理解了又怎么样,谁会和他们在一起?”她反问我。


胡敏婷理解家长的想法,他们希望在自己老了之后,孩子依然能过上有质量有尊严的生活,但这些并不必然要通过恋爱婚姻来解决。


 “如果是为了找另一个人以后来照顾他们,或者传宗接代。”胡敏婷说,她不批判,但身为女性这会让她很不舒服,“对他们的伴侣非常不公平。”


她承认,性冲动总是会有的,她知道有的妈妈会带着儿子去买春,也认识一个已经年过三十的自闭症男士,他能力好到可以自己去,三番五次之后就被警察逮住了——这是法律所禁止的,也就不在讨论范围内。


“但法律没有禁止自慰啊。”胡敏婷说,如果不想这么做,也可以给他们安排丰富的生活,分散注意力,生活更多元的时候就不会被欲望困住。


“我们每个人随着成长都知道,不是你喜欢谁谁就会跟你在一起。”胡敏婷说,这个社会上有那么多宅男宅女,都还没能找到另一半,他们不也可以活得快乐?“不是每个人都能有亲密关系。普通男女,乡村男性,肢体残障,自闭症都可能会这样。在这个意义上,我觉得这是正常的。”


女孩的选择


我承认胡敏婷说得很有道理,但又不由自主想到W和他的儿子。他们的痛苦和孤独如此真实,让你很难告诉他们,其实基本没什么办法,该做的无非是更“务实”一些。


《大西洋月刊》曾经提出了一个叫做“福利断崖”的说法,当自闭症孩子成年之后,他们不再得到来自政府和社会的支持,人们关心的是孩子,期盼他们康复,遗忘了那些不能康复的成人——他们是这个社会的异类或者“失败者”,我们不知道该拿他们怎么办。即使在美国,超过85%的自闭症患者终身和父母生活在一起,成为孤独的整体。


当自闭症少年进入婚恋,是不是用一个错误制造了另一个错误?在网络上,你能轻易发现这样的例子,一个妻子说,她宁愿丈夫是肢体残疾也不要是自闭症!另一个妻子说,伴侣不可能像母亲一样无怨无悔不求体谅地照顾他。她们都说,不知道自己还能撑多久。但同样的,在搜索引擎上(谷歌或者百度都一样),与自闭症相关,被询问最多的问题之一,就是自闭症可以结婚吗?可以想象,这么问的大多是他们的父母。


在广州,我见到了这篇报道最后一位采访对象H。她在家长圈内投下了一颗“原子弹”,——让儿子在30岁这一年结婚了。


“他18岁的时候,我上过一个亲子课程,老师讲你们想象一下,十年之后,你的孩子是怎样。我想,对啊,十年后他28岁了。当时脑海里的画面就是,他开着车,带着他的老婆孩子,在秋风中徐徐地过来,我和我先生就站在路边等着他们。”H是一个小个子的妇人,她语音平缓地告诉我她的决心,“从那一天开始,我就为这个画面而奋斗。”


从美国而来的特殊性教育专家给家长们举行了讲座,她问对方,老师你见过多少自闭症孩子结婚的?美国专家看着她,一时没有说话。我见过两个,后来老师说。H告诉他,那我儿子就是第三个!


她想得很清楚,这只能靠自己。她要努力赚钱,要给儿子加分,“不然你这个儿子凭什么吸引人家嫁你。”H的丈夫破产了,在家中一蹶不振,她在40岁之后重新杀入职场,从电脑开始学起,投简历找工作,花了三年时间还清所有债务。她从黑暗中走过来,没有什么能阻止她。


H以务实的态度为儿子寻找女朋友,她找钟点工阿姨打听,让卖菜的、卖猪肉的老板留意,极力撺掇给自己做美甲的小妹和儿子见面,还想过去孤儿院里寻找。


一个广西女孩经人介绍来了,刚大学毕业,家里为了她读书已经倾尽全力。他们也是一家人和女孩见面,但见到了儿子后,女孩不愿意,H就买了车票送她回去。


儿子喜欢上了一个在美容院工作的藏族姑娘,就在她给儿子开的店上二楼。儿子每天上楼给女孩送刚蒸出来的包子吃,女孩20岁,儿子唤她小青。小青,明天我给你带束花来。但后来小青消失了,她有偷东西的积习,H说,其实小青自己也是小孩,偷的钱都买了巧克力,“她就是馋。”


“妈,我是不是这辈子都没女朋友了?”儿子难过地问她。


“不是,是上帝还没给你预备好,她会出现的。”


最终,一个农村女孩出现了眼前,她在广州的服装店打工。第一次见面同样不顺利,女孩发誓再也不要见了。但H争取到了再见的机会。在她工作辛苦之余,请她来家里坐坐,吃个便饭。他们要用待女儿的方式来娶她。慢慢地,女孩和他们熟悉了起来,她一个人很孤单,H就让她搬到了家里。H告诉儿子要守规矩,一方面这是教义的规定,另一方面她觉得女孩可以好好考虑,不管最后愿不愿意,她都没有任何损失。


女孩的父母也从家乡而来,他们倒是很满意,对女儿说,你不嫁这样的家庭嫁什么样的家庭?


H知道,女孩经历了艰难的心理抉择,有一次她说着说着就哭了,她说她一直想嫁一个能照顾自己的人,从来没想过会和一个要自己照顾的人在一起,她说她真的很难接受。


一年后,女孩同意和儿子结婚。


婚礼那一天,H紧张极了。儿子和女孩站在牧师身前,她和老公站一边,女孩的父母站另一边。牧师问,你愿意娶她为妻吗?话筒交给儿子,儿子却突然不说话了。那一刻,H生怕儿子要搞砸,乱说起来。她急急扑过去,要抢话筒,没想到这时,儿子说话了,他大声说,我说到做到,决不食言!


照相机在那一刻响了,拍到了儿子立誓的画面,也拍到了她这个母亲伸出的手。


后来,H警告儿子,无论你怎么做,爸爸妈妈都不会离开你,但是太太不一样,如果你对她不好,她会走的。


啊?会离婚吗?儿子又是惊讶又是害怕。


对,会的。她肯定的说。


那绝对不能得罪!


“现在她整天骂他,我儿子就笑眯眯,打不还手骂不还口。”H说,“她总以为儿子是被我们宠坏的,她骂他是希望他能改,比如他总是做些怪动作,自言自语,或者不愿意跟人交往。她觉得他能改,但我们知道,这个是一辈子的,不能改的。”


“她不知道他有自闭症吗?”听到这,我问H。


“我们没和她说这个。”H说,孩子还小的时候,她和丈夫就决定不在儿子面前提到这个词,不想他被贴上标签,他们也没有给儿子申领残疾证,“但我们给了她充分的时间考虑,和他接触,这也是她自己的选择,我们没有骗她。”


现在,每天清晨,女孩六点多起床,熬放了核桃和枣的豆浆,H的丈夫随后起来,给全家人做工作时吃的午餐。每个家庭成员到点离家上班,女孩会在走前叫醒丈夫,H给儿子找了新工作,他在一家工厂做模型,不用与人打交道的事正好适合他。到了晚上,一家人分别回家,他们便一起晚餐。H不知道未来会怎样,女孩会不会最终失望离开,但她觉得,至少现在,他们成了一家人,过上了平静的生活。


 *文中受访者均为化名。

本文来自公众号:谷雨实验室-腾讯新闻(ID:guyulab),作者:张瑞,编辑:林珊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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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星星雨教育研究所
机构简称:星星雨
成立时间:1993年12月02日
区     域 :北京朝阳区
单位性质:民办康复机构
优势课程:社交训练 | 认知理解 | 沟通理解 | 感觉统合 | 言语训练 | ABA训练 | 家庭支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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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媛
​潘媛
人物性质:机构督导
所属单位:安徽三三教育科技有限公司
人物特长:机构督导
区     域 :安徽合肥市
单位性质:民办康复机构| 残联定点机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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