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有儿女：林中的鸟儿要远翔

冯斌，是以琳论坛老版主，现定居美国。儿子闻森患有自闭症，任职清洁工，女儿闻莺，高中毕业生。冯版曾经在以琳论坛记录了儿女十多年来的成长记录，点击量高达六十多万，读过的家长都知道，堪称教科书级别的教育范本，时光一晃这对儿女长大了，很多老家长都关心着他们，我们邀请冯版写写闻森闻莺的近况。

林中的鸟儿要远翔
文｜冯斌

过去在以琳论坛的家长们，想必都看过我的记录"林中鸟儿唱不停"，也知道本来我是想记录两个孩子闻森和闻莺的故事，不过细心的家长很快发觉渐渐地我写到闻莺的很少了几乎没有，因为在她上初中后就事事自己做主，也不希望我们写她的故事发她的照片，这个我自然尊重她的意见。

只是这几天美国的反歧视反迫害运动也席卷到了我们家，作为第一代移民的我们和第二代移民的闻莺，自然有很多观念上的差别，所以引发了一次重大的冲突，这个冲突本身并没有谁对谁错，只是彼此陈述一些事实，但方姐希望我写出来让大家看看，我也觉得可以给大家一个后续交代。

当初"林中鸟儿唱不停"中的主角，一个成了20岁的小伙子，一个成为了快18岁的姑娘。闻莺即将从著名的纽约布朗士科学高中毕业，虽然她不是学霸，但也不甘落后，她不算成熟，但事事自己做主，她的房间如狗窝、穿戴如街女。她已经被圣地亚哥分校的神经生物系录取，将要去自己心心念念的加州上大学。

据说该系专业排名全美前五，这样闻莺的两个愿望：去加州，学生物，都得到了圆满的答案。至于被"神经生物系"录取，或许也有闻森的功劳，因为她在申请文件上提到。这下我们全家都和"神经(Neuro)"有关了:

闻森：自闭症也即"神经生理障碍"
闻莺："神经生物专业大学生"
我："神经多元化倡导者"

曾记得过去很多讨论都是在问ASD和NT的将来，如果按照我们现在的状况，我可以说谱系的让我省心多了，对于闻森从小的处处引领，时时关注，让我们的"三观"基本合拍，彼此了解，沟通顺畅。

而对于这个NT，我只能是远远地担心了。当然也是我主观上觉得闻莺有自己的能力、有自己的主见，不需要我们过多干预，我希望她独立地走出自己的路，无论有的时候会走歪，有的时候太鲁莽，但她终究会成熟、会理智。这只鸟儿很快将飞出树林，飞越千万里，飞向她选定的道路，我们除了担心，只有祝福，当然也打开了钱包。

谢谢大家一直以来的关心和祝愿。

周二
2020.6.2

昨天下午和闻森谈起了这次反歧视运动，和他讨论什么是歧视? 什么是黑人受到的歧视? 什么是华人受到的歧视? 以及在同事和社会中交往的两大禁忌。一个是种族，一个是性别。那些比如"你们黑人怎么怎么?"就有了冒犯黑人的界限，同样的人家如果说"你们华人怎么怎么?"，也是冒犯华人的界限。遇到有人歧视你的，可以表示不同意，或者走开不理睬对方，或者可以向经理报告。

另一个禁忌是异性，不能在公众场合评论或问询关于异性身体和隐私的问题。如果对种族或异性有问题，只能回家和家长讨论，绝对不能和其他人说这些事情。闻森的很多同事和辅导员是黑人，这方面绝对不能触及！否则他最大的可能是被解雇。

闻森听得明白，也听得进去，我相信他会做到的，因为他不想犯规犯法，更不愿意失去工作机会。


兄妹俩

我们一直没有同意闻莺出门，更不用说去参加游行了。昨天我们这一片也组织了游行，我们不知道底细没去参加，后来看到新闻报道这次游行非常平和有序，参加的大部分是白人，警察沿路保护，声援黑人运动，完全没有混乱或骚乱。

昨天闻莺说和同学在附近走走，我们提醒她在8点宵禁前回家。结果据说她和另一位印裔的同学，两人在附近的几条街喊口号"黑人的命也是命"（估计家里人都不许他们参加游行）。回到家，闻莺开始愤怒地控诉指责，你们亚裔站在白人的一边，无视黑人的悲惨命运，而且不仅是黑人，只要是肤色较深的民族，比如印度裔的也遭歧视，你们怎么能坐视不管，你们怎么怎么......有些话我不赞同，与她开始争辩，情况越演越烈，终于大吵一顿，不欢而散。

我多么庆幸的是还有一个自闭症的儿子，我们还能好好地说话。

周三
2020.6.3

今天我和闻莺和解了，当然是我主动道歉，为昨天的发怒而道歉，也感谢她一再说的感激我们为她创造了比许多人优越的生活。我们的改变是，妈妈说一定要去看闻莺推荐的"亚裔美国人"纪录片，去了解亚裔遭受的歧视，而我早就看过这部纪录片了，所以"以工代劳"，把她房间的空调装好。

这是我们第三次的大冲突。

第一次是关于废除死刑的，她坚决认为任何情况下不能处于死刑，当然我们有保留，最后她自己说即使自己被人谋杀，也不要凶手被判死刑。既然说到此处，我们向她承诺有朝一日果真如此，我们会对法官说，尽管我们希望将凶手判处死刑但我们的女儿在十四岁时的愿望是废除死刑，所以我们不要求凶手被判死刑。至于法官同意不同意，我们也没办法。

第二次冲突是她开始吃纯素，先是动员我们抛弃吃肉，将网上的反肉食宣传片给我们看，四处介绍素食馆，那一年的生日也是专门挑了一家著名的素食馆。这个我们愿意学习，至少开始少吃肉蛋。但她的目标转向了闻森，说是等我们都走了以后，她就是闻森的主要监护人，她当然希望闻森能保持健康，所以闻森也需要转素食。

这个就不行了，因为闻森喜欢吃肉食，如果我们一定让他转向素食，他估计到最后也没有反抗的能力，也会听闻莺的，但肯定是违背闻森自己的意愿，所以我立即出手，制止了她的企图。同时也向她表达清楚，我们可以倾听可以学习可以改变，但她不能强迫我们的意愿，改造我们全家都吃素的这个宏大计划就这么夭折了。

从那以后，我们只看到她恨铁不成钢的目光。她做自己的素食，坚决不用那些煮过肉食的餐具，连吃饭都要远离我们去另一个房间，很长时间不和我们讲话，我明白我们让她失望了，可是我不能让她强加自己的意志于别人，尤其是闻森。

这一次的反歧视冲突本来没有必要的，闻莺指责我们不关心黑人的命运，这多少也有道理，我们同情黑人的感受和遭遇，也声援他们，但还达不到冲上街头的程度。而且对于华裔而言，我们也有不同的看法，但她一概否定我们的感受，说我们不懂人家几百年受到的压迫和歧视，说亚裔和白人相互勾结，说我们原来住的森林小丘里，她的朋友们几乎都是白人和亚裔，只有一个黑人，是因为只有白人和亚裔才有特权住在那里。

这真把我惹火了，我说我们可以住在那里，是你爸你妈一分一厘赚来的钱，我们哪有什么privilege（特权）， 是我做了二十年的夜班，是你妈怀着你的时候还在读书上班，是我们保持着最好的信誉，不是你说的肤色、族裔。你只被道听途说的宣传蛊惑，而对自己面前的事实睁眼瞎，这是让我愤怒的原因。

不过，除了这几次冲突，我几乎没有干涉过闻莺，因为我相信她一定有一天会看清自己的根基和前景。她有和我们完全不同的人生，她会有足够的时间和智慧走出一条自己的路。

周四
2020.6.4

尽管对闻莺的行为气急败坏，但冷静的时候我还是没有忘记她带给我们的收获。其中影响最大的大概是她的同学也是最好的朋友桑吉，他与我们住在同一条街，之前我们不认识，直到两人都考上了布朗士科学高中。

桑吉是印度裔的男孩，长得很秀气，第一次看到他，是我去地铁站接闻莺和他，他们坐在后面，我从后视镜看到的是一个男生，可是当时两个孩子在车里一路说笑，给我的感觉完全就是两个女孩在说话，不是说桑吉女声女气，而是他们讨论话题的态度语气笑点，完全就是女性化的。

果然，桑吉到家下车后，闻莺马上告诉我，桑吉是男同，而且是公开的，班上的女孩都当他是姐妹。

后来他们成为了好朋友，常常来往，有时候两人在房间里忘了时间一起睡着了，妈妈责怪闻莺怎么能那样，闻莺怪妈妈少见多怪，桑吉根本就是一个女孩。

这个秀气文静的男孩子，出生在一个传统的印度裔家庭，在他八岁的时候，就明确了自己是同性恋，而且公开向家里表明。桑吉的母亲最后认可了，但父亲至今不愿承认。

过去我到他们学校参观时，看到过同性恋的学生俱乐部。尽管纽约的学校已经很开放了，但是历史上的一粒灰尘，落到一个人的身上就是一座火山。像桑吉那样的孩子，上帝给他的是一个他不认同的肉体，他心里会有很多的委屈和忧愁，常常听到他和闻莺在深夜通话，闻莺只说是桑吉有事，但死也不松口详细事情。

终于有一天的凌晨二点多，我们还在睡梦中，朦胧中觉得有人出门了，但真正醒过来还是花了十几分钟，我们从手机GPS上发现闻莺的坐标在桑吉家，妈妈气急败坏地打电话向闻莺询问，她说是桑吉有事。桑吉有事她去帮忙，但深夜出门却把爹妈吓死。我说，宁可你叫醒我，我送你过去。他人的事情比天大，父母的担心都是讨厌的后腿。

我们不反对闻莺和桑吉继续做朋友，这是我们认识的第一个同性恋。过去我们只是以看戏看热闹的心态，看电视上的同性恋。看纽约同性恋大游行，都是以娱乐的心态，但现在我们切身感受到了一个同性恋的痛苦和无奈。

如果以后生活中有任何同性恋的事情需要我表态，我肯定会为桑吉说话撑腰。这次上大学，桑吉想去的几个学校都没有录取他，他伤心了一阵，因为这个原因我们第一次允许闻莺在疫期期间出门。后来传来好消息，桑吉得到了州立大学的七年制医科奖学金。

作为特殊高中的布朗士高中，每年招收的黑人学生寥寥无几。闻莺的一个好朋友乔丹也是黑人，不过他是那些极少数的黑人家庭，他的姐姐读哈佛，哥哥读哥大，我第一次见面也喜欢上了他，因为闻莺介绍乔丹的中文课考了90多分。

这次女儿也用这些事实企图改变我们的顽固不化：我的这些朋友们，黑人朋友，印度朋友，肤色深一点的就会被警察打。将来如果我嫁了黑人，生下的孩子，你们作为外公外婆能忍心他受到歧视，受到毒打吗? 我说，我不一定同意你的逻辑，但我相信你们的将来肯定比我们更好，因为你们至少会比我们更宽容更接纳。

只可惜情绪激动之下，这些话说了也只当耳旁风，但我还是想写下来，感谢闻莺给我一个机会看到了更宽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