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7点多，美团外卖员阳阳爸正在系统的驱使下，骑着一辆电驴，穿梭于上海街头的机动车道、非机动车道和人行道上。2021年11月12日，是他送外卖的4周年。
很快，他又发现了一名同行倒在路上不省人事，他的电驴被甩出好几米远，零件碎片散落一地，一辆前脸受损的私家车前，司机正焦急地等待救援。
他没有停留，4年来他已经目睹好几次外卖员出事了。一开始，他还想上前帮忙，现在他清楚，即使你受伤倒地，身上的发条仍不会有一丝松懈。
他知道，自己在拿命换钱，但没办法，他3岁的女儿患有自闭症，妻子又没有工作……
以下是阳阳爸的自述
自闭症来到我们家
2018年3月，18岁的妻子在上海的一家医院顺产下女儿，那天阳光特别灿烂，满怀期待的我给小公主取名叫郡阳。
可谁也没料到，阳阳的命运会如此波折。刚满三周岁时，她被确诊自闭症。医生轻飘飘念出的判决，给了我和妻子前所未有的重击。
自闭症孩子唯一的救赎就是干预。好的干预，一个月能花费一万多，对我而言这就是天文数字。为了照顾孩子，妻子只能全职干预，没法赚钱。而我的工资被掰分成房租水电、房贷、生活费还有其他七零八碎的费用，经常入不敷出。
阳阳早产三周，身子很弱，哪怕患个感冒都要比一般孩子花更多钱。因为属于“计划外生育“，她也上不了户口，就没有医保报销。
但我们说什么都不能放弃她，我搞了份亲子鉴定，补齐了必备的手续，让妻子带阳阳回安徽的省定点机构干预。我俩对康复了解不多，对如何照顾女儿，有很大的分歧。
妻子太年轻，母亲这个角色又过于沉重。全职带女儿的她没能力和心思学习干预知识，在黄金干预期，她仍每天抱着孩子玩手机。她对待孩子也不够温柔，女儿一闹，她都会抓狂。
我能理解她，她的原生家庭也很苦。岳母患有精神疾病，她从小没享受过母亲的关爱，也没学会如何做一个母亲。
阳阳八个月大时，缺乏育儿经验的妻子喂她吃面包，差点噎住。有一次喂药，又烫伤了女儿的上颚。孩子康复效果一直不好，妻子的情绪就很低落，又很难鼓起劲儿，夸赞和鼓励孩子。
这是一个让人窒息的恶性循环。
难以摆脱的宿命
安徽淮南，名字很美，这份浪漫与我无关。我是土生土长的农村人，贫困的苦深入基因。放眼村里，我家那栋很有古董气息的祖屋，挤在一排排新式楼房里显得非常别致。
生活从来没有善待过我的父母。他们没有文化，守着几亩薄田，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
在这方贫瘠的土地上，一个男孩生存的路数一目了然：有天赋家境好的，发奋读书出人头地；条件一般的，早点成家传宗接代。
2013年，正值高三第二学期，在压力和焦虑堆压下，我的颈椎出现了毛病，常犯头晕，休了半年的学。但我不甘心，还是坚持参加了高考。
分数出来，398，在安徽只能上大专。我想还是去吧，毕竟学会一门技术傍身，总比赤手空拳地打拼更好受些。
但父母没钱给我交学费，我当时太年轻，也没啥主见，就稀里糊涂放下录取通知书，打工去了。
18岁的我，带着一套换洗的短袖短裤，揣着一张身份证和一点零钱，跑到城市里找工作。我是典型的“三无人员”——无资源无人脉无学历，在饿死街头之前，我只得去那些永远都在招人的工厂去碰碰运气。
我的第一份工作，是六安的一间服装厂，月薪一千五，包吃住。工厂的本质，就是把人摁在犬牙齿互的生活里摩擦。人们的一天被劈成了两个部分：到流水线上做工，吃饱回宿舍倒头昏睡。我在那个工厂里，既寻不到人味，又看不见盼头。
回家过春节前，我一摸口袋才发现，我拼死拼活大半年，只是赚了几千块钱。而我一个上海打工的亲戚，到手的工资比我多很多。同样年轻有力气，我就决定跟他去闯一闯。
恋爱结婚太匆匆
当时我入职了上海金山区的一间电子厂，月薪有三千多。虽然也是流水线上的工人，却比上一份工作好。工资多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我的字写得比较漂亮，接手了填报表的工作，算是给苦闷的生活打了束光。
2017年的春天来特别早，22岁的我邂逅了17岁的她。她很漂亮，年轻嘛，像个朝天椒，说话老呛人，但我还是能感受到她的善良。因成长背景相似，我俩心心相惜。她初中毕业就辍学了，受亲戚庇护在厂里找了份工作。
她是河南周口人，父母不愿意女儿远嫁，极力反对我和她在一起，给她介绍了一个经济条件好的商人，她嫌弃人家一身横肉，铁了心要跟我，她爸和她舅觉得她幼稚不懂事，图个穷小伙。两人从河南风风火火跑过来抓她回去，她不依。
她虽不嫌我穷，但我也不能让她过苦日子。索性辞去了工厂的工作，选择了人们印象中门槛低、薪资高的外卖骑手。我入职的是众包骑手，实际上就是以个人的名义参与平台的配送，按单赚钱，没有签署劳务合同，一旦在工作上出现意外，唯一的安全保障，是平台每天强制我们购买的三元人身意外险。
但这份工作能给我更多的自由，我能自主安排上班时间和休息日。在为数不多的选择中，这算是令我满意的一份工作。另外，我还能多陪陪她。
工作刚起步时，我不熟悉路况和操作流程，第一个月的工资才四千多点。那时候的日子过得紧巴巴，租了个只有十平方的房间，但两人住在一起，再苦闷的生活也能掐出甜头。
不久之后她怀孕了，生米煮成熟饭，她家人也不拦了，我爸坐高铁登门给了六万六千元的彩礼。她没到结婚的法定年龄，暂时领不了结婚证，但总要有仪式感，我们就在老家摆了几桌简朴的酒席。
我们的结合也算受到了大家的祝福，但之后的生活就只有靠我们自己了。
现在，阳阳每天在机构接受6小时的高强度干预，效果还是有限。3岁多，仍只会说3个词：爸爸、妈妈和奶奶。指令也听不懂，简单的生活技能也自理不了。
妻子的父母至今还在埋怨她的轻率，我带着妻女去探亲，见到他们仍旧一脸冷漠。女儿出嫁，他们没买嫁妆，对外孙女，没给过任何帮助。我的父母虽然在干预孩子上帮不了什么忙，但他们理解我的困境，靠多年在集市上卖年画、草席和自家的农产品，积攒出15万给我，在县城买下房子才垫上首付。
在外赚钱的我因不能照顾家庭而陷入自责，不能分担孩子的康复重担而内疚。这半年来，我每两个月就会抽空回家一趟，600多公里的路程，在路上的时间反而更长，但只有回家，才能稀释思念的苦。
做最坚实的后盾
工作不如意的瞬间，多了去了。路况不熟、送餐系统不人性，电瓶车爆胎，商家出餐慢，刁蛮挑刺的顾客......都算得上是外卖员的必修课了。
有一个差评我记得特别清楚，伤害性不大，侮辱性极强，哈哈。那个订单的派送没出岔子，只因我拒绝帮他带走那袋又臭又大件的脏垃圾。几天之后，差评就送给我了。挺冤枉的，明明这不是份内事，心里承受能力差的人估计都睡不着。
在养家糊口的责任和压力下，我很少跟家人说工作的苦累，更多的是会回应家人我会注意行车安全。干外卖的4年，我没有发生过事故，我没有资格倒下。
我的组长是“单王”，人到中年，反而最拼，一天能送100多单。他有一次为赶着派单，没留意拐角的水渍，骑着电瓶摔了一跤。医药费花了3万多，还休养了两个月。
能算工伤吗？众包骑手跟美团没有签署劳务合同，没有五险一金的保障，3块钱的人身意外险，只是求个心里安慰，意外住院的“单王”收到的医疗赔付不到一万块。
文章开头那位倒地的骑手，撇开他自己的损失，因违规交通，他的责任更大，还要赔偿私家车主。
我以前憧憬过，努力赚钱，孩子好好读书，不要走我们悲哀的老路。现在，我降低了很多期望，希望她能自理，健康快乐地生活就好了。可这对于一个自闭症家庭来说，很可能是一个奢望，花再多的时间和努力也不一定可以达到。
时间真把生活筛得支离破碎。我上学的时候写过几篇文章发在文艺小报上，那时我曾幻想自己能在文字上谋生。但工作之后，整日忙于奔波和生计，哪还有时间风花雪月呢，梦想变得灰扑扑的。
漂泊在外，思念的苦头不好受。每天晚上我都会和妻子孩子通视频。听着妻子讲今天孩子干预的情况，女儿视力正常却不愿意和我们对视，听力正常却总是充耳不闻，行为总与指令相背，不交流也不说话。我们一直没有在情感上得到女儿的反馈，聊着聊着，两个人都沉默。
我没有跟工友说起过这些。“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生活的愁苦只能独自在夜里消化。我更喜欢在晚上跑单，除了多拿点配送费，路况没那么堵，人的心情更悠闲自在。
但外卖员的工作可替代性很高，为了改善家里的条件，也许一两年后，我就会换工作。至于换什么，我的选择不多。故乡容不下理想，平均工资才三千多。上海霓虹灯交相辉映，却没有一盏属于我。但我相信，自己有手有脚有力气，总会在繁华的大城市找到容身之所。
无论我送不送餐，沪闵路的街灯每一天都会亮，锦江乐园的摩天轮也会一直转，时间从未停止流逝。我骨子里还是那个少年，更喜欢把未来想得乐观一点。
我这辈子，结婚也许操之过急，但我从不后悔生下郡阳。她是我的软肋，也是我打拼生活、不惧风雨的铠甲。我可以孤独，可以贫穷，但女儿会一直陪伴着我。这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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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写|面包 编辑|当当 主编|秦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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