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为什么非要让自闭症儿子上大学

自闭症领域有句话，“阿斯不轻，重度不重”，意思是，只要是自闭症谱系障碍者，都有各自的问题，AS也不例外。近期，我们采访到一位能力较好的自闭症人士24岁的柯贤晔，前两天，他因为自己创作的一首与北京冬奥有关的歌曲《我们在一起》登上央视新闻，电视镜头下小柯表现出了异于常人的音乐才华——

他本科毕业于中国戏曲学院音乐系，拥有绝对音准，88个黑白琴键不用给出标准音也能迅速识别，某个琴键该调音了、调多少，都能精确找出来……

他记忆力和算术能力超强；随便说出阳历某年某月某日，几秒内就能告诉你对应的阴历日期以及天干地支；算术的加减乘除也不在话下。通常情况下，小柯见到新朋友，问的第一句话就是：“这位小姐姐/大哥哥，你是哪一年出生的？”然后就是见证“奇迹”的时刻了。

写到这里，有人问了：“这孩子能独立生活吗？”“学历这么高，孩子有工作吗？”

答案是，小柯目前还无法独立生活，但有兼职工作。

小柯目前有两份音乐兼职，收入高时甚至能达到七八千元一个月（收入不稳定，没活儿时就没有收入）；小柯的日常生活基本没有障碍，能独立出行，但妈妈平时在身旁陪伴较多。

小柯还是有非常明显的谱系特质，语言表达不是很流畅，说话不敢抬头看人，且更多在谈论自己感兴趣的话题，其他话题能聊得非常有限，并非那种滔滔不绝、情感很丰富的自闭症孩子。小柯妈妈说，除了在音乐和记忆力上的天赋，小柯是一名社交障碍非常明显的孩子。

对潜藏在普通人中的AS，如果不是深谙谱系特质的圈里人，普通人对谈一两次，可能就觉得“这个人有点奇怪”而已，但小柯是那种一说话就露馅的孩子。

他很少抬头看人，更别提眼神交流了，说话时多数低着头看自己的手，或对着墙壁说。可能因为不怎么看人所以记不住人的五官特点，小柯妈妈说儿子的“脸盲症”特别明显。

“有一次我上班回不来，让他去接弟弟，也告诉了他在哪个班接，小孩们出来都戴着小黄帽、口罩，穿着校服，长得差不多。他不找弟弟，弟弟就主动找他，都走到他跟前了，他得问一句‘你是柯XX（弟弟名字）吗？’在公园里遛弯，不经意中看见他爸了，可能他爸叫他，他都得盯半天，不太敢确认，非常害怕跟人对视。”小柯妈妈解释。

除了不看人，说话也是小柯发育中的弱项，他2岁7个月左右才会说话。之前家人都以为这孩子听力有问题，叫也不理人，也不跟人玩。

2000年时，手机还不能上网，传播媒介就是报纸、电视。小柯妈妈在廊坊一家医学院校当老师，从报上看到一则跟自闭症有关的报道，联想到儿子的表现，对着报纸上的症状一条条看，十之八九都符合，便猜测他是不是有自闭症。

带到北京看了两家医院，一家说是AS，在北大六院，大夫给的诊断是“孤独症障碍”，“那时还没有‘谱系’的说法，六院的诊断也达不到AS的程度。”小柯妈妈回忆，那时小柯3岁多。

大夫的结论给她泼了大大一盆凉水——“这个病将来上学都够呛，能上小学就不错了，以后会越来越困难。”

3岁多，小柯第一次尝试进幼儿园，不跟别的小孩儿玩，也不吃东西，整整哭了一天，抱回家力气都没了。在家哄好又送幼儿园时，儿子小手小脚扑腾着，死活不进去，抱着她的自行车不让走，小柯妈妈挺绝望的，上幼儿园的事便作罢。

4岁多，第二次尝试上学，仍是状况频出，很不合群，但毕竟是学前教育，普通孩子也有大大小小的状况，幼儿园阶段还是混下来了。

进入小学，严峻的考验才真正开始。小学面试那天，副校长坐在操场上“面”孩子，别的孩子规规矩矩的，到小柯这儿，问他话也不答，看见校长手边有串钥匙，不由分说拿起来玩了半天，因为提前跟校领导通过气，校长虽没有发作，也挺无奈，勉强同意先进来再说。

算术很好，但数学并不拔尖，文科几乎听不懂

小学规矩比幼儿园严苛很多，小柯上课坐不住，不听劝、不听指令、不会交流，让老师非常头疼。

得知情况的校领导开始找家长谈话，言语间流露出想让小柯退学的意思。无奈之下，小柯妈妈找到了当地教育局，哭着向局长反映了自己的处境。

“有困难就解决困难，学校都不收的话，咱这样的孩子去哪上学呀？”没想到，局长非常同理她的心情，也表示一定要保障特殊孩子入学的权利。最终，这次退学危机在教育局领导的协调下解决。

小学期间，小柯经常说不想去学校就不去了，妈妈只能利用业余时间在家给他悉心补课。就这样，小柯磕磕绊绊上完了小学。

小柯的智商是普通人的水平，在学习这条路上，小柯妈妈付出了巨大努力。现在拿一些初高中题目“考”她，她仍能解答出相当一部分。因为小柯妈妈几乎把各门学科重新学了一遍，再转换成小柯能听懂的语言教他。

数学、物理是教得比较轻松的。“立体几何对我来说是个大难题，小柯不用拿笔算答案就出来了，他靠图像思维的。物理也是，大部分题一讲就懂。”小柯妈妈回忆。

虽如此，小柯的数学成绩却并不拔尖。“数学不光是数算，还涉及到逻辑能力，尤其是一些应用题，他理解不了。”小柯妈妈说，最难的还是辅导政治和语文，“跟天书一样，他完全听不懂，这种情感类的、跟语言有关系的知识是他的弱项。”

她同时表示，小柯生活中是个极天真的人。上学时常有人把做过的错事栽赃给他，他从来不知道回击。“脑子不会拐弯，随便编个谎就能把他骗走，这也是他一个人出门我不放心的原因。”

求学的不同阶段，小柯既遇到过包容友好的班级环境，也遇到过拿他取笑逗乐的同学。

初中班主任会在班会上专门介绍小柯，希望同学多帮他。因为不懂事惹了麻烦，大家也都尽量包容，少责怪。期间，也有很多艰难时刻。小柯上课依旧坐不住，常从后门溜到操场上瞎逛；情绪问题上来，会自己打自己。有一次在楼道，他坐在地上，疯狂用膝盖磕脑门，被学校领导看个正着。小柯妈妈为此被找去谈话，虽然语气比小学委婉客气得多，但依旧让人压力重重。

每次在学校惹了事，都是小柯妈妈收拾烂摊子，导致她精神压力非常大；家人因为小柯要不要继续上学闹了多次矛盾，有的认为，孩子一上学就弄得家里又哭又闹一团糟，干脆别上了，大不了养他一辈子。这种争论一直到高中都时不时充斥耳边。

“我从没有过不让他上学的念头，他虽然有行为问题，但学习跟得上。学校里困难是多，但窝在家里有什么意义！不接触社会，不去外边摸爬滚打，孩子将来怎么办？所以我一直有个信念：再多再大的困难也要让他上学。”小柯妈妈强调。

中国戏曲学院此前没有接收自闭症人士的先例，在了解到小柯的情况后，院系领导有不少顾虑，他们的犹疑给了家人不小的精神压力。“这么多年辛辛苦苦的努力，不能就此放弃”，带着这种信念，小柯妈妈找到了校长，回顾起为了上学读书一家人付出的艰辛努力，她向校长解释，小柯有在学校学习的基本能力，孩子的音乐天赋也不能就此浪费，加之她的陪读，会尽量减少问题行为带来的影响。

“你放心，院系老师那边的工作我去做，我们一定跟家长配合好，一起帮小柯适应学校环境，克服困难专心学习。”校长这番话令小柯妈妈感动不已。

姜景洪教授是小柯最喜欢的老师，他不会用特殊的眼光看待小柯，不忽视也不过多关注。小柯犯了错他会严厉批评，上课时，小柯有时“说走就走”，姜老师不会生气，但也不纵容，让他在教室溜达一会儿，就喊回来继续上课。小柯妈妈就坐在儿子身边听课、做笔记。小柯走神时，她就成了学生，继续听讲，回去再教给小柯。

“他就想上学，没上够，大学四年没有一天迟到早退，全勤。他觉得上学不能迟到，发烧都得去。”小柯妈妈说，4年里小柯的学习成绩一直很好，专业成绩更是名列前茅。

与此同时，为锻炼小柯的能力，家人从小就带着小柯旅游看世界，让他学会认识社会规则，和别人相处相伴。华东五省、苏州寒山寺、长白山天池、杭州西湖、武汉黄鹤楼……都留下了小柯的足迹。小柯还把这些旅行回忆写成了歌曲《星星的孩子去旅行》，歌词里写——

“如今的我已长大，这么多年我一直试着去学/和别人怎么交流/怎么说话/我依旧是星星的孩子/但我不再孤单/不再害怕/我虽不会和别人正常交流说话/但我会用我喜欢的音乐去表达……”

虽然言语表达不好，老天却给了小柯音乐人都梦寐以求的天赋——绝对音准。家人意外发现，儿子听觉敏感，只要给他戴上耳机听音乐就能安静下来，老师随便弹奏一个音他都能听出来。

小柯妈妈花钱给他买了钢琴，请老师教习乐理知识，培养他的乐感。14岁，小柯就达到中央音乐学院校外音乐九级水平，88个黑白琴键不用给出标准音他也能迅速识别，某个琴键该调音了、调多少，他都能精确地说出。

初中时，小柯在学校里演奏了一段钢琴，当熟悉的上课铃声《秋日的私语》的旋律在小柯的手指下弹响，老师和同学们都震惊了，台下响起了热烈的掌声。没人能想到，这个经常在上课时间到操场上转悠的怪孩子，竟然弹得这么好。

“当时学生们都沸腾了，有的人甚至哭了，大家起立为他鼓掌。”小柯妈妈回忆当时的情景骄傲极了，她的自闭症儿子也能给她带来荣光啊。

大学毕业后，小柯特别想要读研，连续试了两次都以失败告终，主要是政治、英语拉了后腿。政治理解不了，英语单词也记不下来。小柯妈妈知道无法强求，她安然接受现实——既然无法继续求学，那就找工作吧。

为给儿子找到一份适合的工作，妈妈颇费了一番心思。在QQ音乐上，她给儿子建了“柯贤晔”同名专辑，上传了小柯创作的30多首音乐作品，方便别人“发现”小柯。她给小柯制作了一份特别的求职简历挂到招聘网站上，里面坦诚了儿子自闭症的身份，同时也精准提炼出他在音乐上的天赋和表现。

最终，两家公司看中了小柯的能力，表示可以试试兼职音乐编辑，具体工作是听辨他们给出的原声文件，制作出相应的谱子。

因为有一双灵敏的耳朵，这份工作小柯做得又快又好，几乎没有差错，领导有时会把别人的活儿分给小柯做一点，或者让小柯校对别人谱子里的错误。

小柯妈妈很清楚，音乐编辑不是最理想的工作，小柯的梦想是成为一名作曲家，创作、分享自己的作品。为此，她一直没有放弃为小柯寻找更好的机会，比如以正式员工的身份进入一家公司；比如在合唱团专门从事作曲、演出工作，有登台表演的机会。

“因为沟通交流上的障碍，小柯在找工作时遇到了不少挫折，也错失了一些机会，但我不能让他一毕业就‘家里蹲’，还是希望给他创造更多线下社交的机会。”小柯妈妈说。

现在，小柯加入了一家民族音乐合唱团，名为“意斗”，合唱团里都是资深音乐老师。大家不是雇佣关系，只是平等合作。小柯每周一来团里，跟大家一块排练，他喜欢这里，不论风雨从未缺席。

我们非常有幸在目睹了小柯在合唱团的排练，那天正值合唱团的联欢会，小柯跟其他老师一块上台表演了节目，还现场发言，表达了对大家的感谢。整个上午，他安安静静坐在人堆里，没有乱跑、没有中途上厕所。“就这么坐着，谁能看出来他是自闭症人士呢！”小柯妈妈连说了好几次。

2022年，毫无疑问的是，她仍要带着小柯一起奋斗。尽管失落的情绪常常袭来，小柯妈妈明白，她不能停下脚步。当年大夫诊断小柯是自闭症时，说他能读完小学就不错了，但20年过去，儿子已然读完大学，命运给了她如此大的惊喜和回馈，她得打起精神，带着小柯寻找更光明的出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