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 牛仔妈妈
武汉公益组织“蜗牛家园“负责人
11岁发育迟缓男孩牛仔的妈妈
武汉一个月,我记住的几件事
01
老小区的自救群
我跟儿子牛仔住在武汉汉口一个老小区,这里被户主们戏称为野院子,物业平时服务就不主动,有事的时候总找不到人。
1月23号,武汉封城后,居委会的标语突然从“倡议少出门”飞速变成了“禁止出门”,生活物资怎么解决?周围感染情况怎么样?身在疫区中心,未知的恐惧笼罩在老旧的房区里,挤压在每一张愁云惨雾的脸上。
物业一问三不知,有业主提议让他建个群,方便大家团购物资,他不知想什么,总之就是不答应。
大家决定自救,几个领头的业主把群建好,我是进去的第十号成员,之后不断有人加进来,还包括其他一些小区的人。
这个群后来发挥了很大效用,一个多月来,我们通过这个群团购生活物资,发布求助信息,顺便吐槽物业,一致表示等疫情结束再跟这种不愿意担当的物业好好理论。
每天下午,群主叫号,十个人一组分批下楼拿菜,小区楼墙上,高音喇叭里一遍遍重复“分批领菜,保持一到两米间隔。”
领完菜后,大家又像小偷一样,匆匆忙忙上楼,我不知道怎么形容这样诡异的画面,只想到一个词:可怜。
有一次,我正准备下楼领菜,小区群里有人发消息说,等会殡仪馆的要来拉尸体,建议大家避一下。
殡仪馆来拉走的人,就在我家对面,我们都是三楼,老小区的房子,楼间距很逼仄,相互之间,一抬头,就能看到对方家里。
对面的那个人就这样走了,但我不知道,他有没有出现在疫情的死亡名单上。
那时候,武汉每天能确诊的人数不过300人,有的人还没来得及确诊就没了。
人没了,在外人眼里就是结局,可关上门来,这家人的噩梦才刚开始,怀疑、恐惧和不安在封闭的空间里蔓延、感染,谁都逃不过。
02
我和女儿的“战争”
1月29号,武汉封城一个周。我跟女儿吵了有史以来最严重的一架。她用了最难听、最狠的话指责我,怪我为什么明知自己是亲密接触者却不告诉她。
“你有没有想过,这样会给别人的生活带来多大的影响!”女儿待在乡下男朋友家里,发过来的每一个字都透露着恐惧、羞愧和愤怒。
争吵源于我的家里住过被确诊的病人,而21号晚上,在上海工作的女儿和她男朋友一起去男方老家过年的当晚,来我这里待过两个小时,吃了一顿饭。
在我这里住过的病人,就是前段时间在在网络媒体上掀起风浪,17岁在家死亡的脑瘫儿的父亲鄢小文。为了减轻负担,之前,我、鄢小文、还有另一个家长,我们三人组成了一个互助小组,一起照顾几个孩子,我家的客厅都改成了孩子们的活动场所。
鄢小文没有收入,还带着两个孩子,我就在靠阳台边铺设了间上下铺的床,当做他们爷仨临时的家。
女儿回来那天,鄢小文他们父子已经回老家了。而女儿跟我争吵那天上午,我也才知道鄢小文被确诊,鄢成去世的消息。
当时,武汉的物资十分紧缺,我在小超市里好不容易购到两小瓶84消毒液,却不知道从何下手消毒。
恐惧比病毒更密集,每一个角落似乎都附着密密麻麻的病毒,我甚至不敢大口呼吸,感觉空气都被病毒占领了。
我在社群里问能不能买防护手套,一个朋友说她家里还有6个,叫我过去拿。
我戴好口罩,匆匆下楼,对方也包裹得严严实实,我走近,她把手套迅速塞给我,说了句最后6个都给你了,就慌慌张张走了,原本感谢的话被一下子塞回到喉咙里。
那一刻我仿佛变成了病毒本身。
女儿的消息还在不停发进来,她说我从来顾不上她,只管自己和牛仔的死活,因为带男朋友来了一趟家里,害人家一家都陷入了恐慌,她感觉好丢脸。还说这一次把话说明白了,以后她绝对不管牛仔。
我全身气得发抖,却无力反驳,我亏欠她,也伤害了她,疫情只是把她内心的恐惧和痛苦放出来与我撕咬搏斗。
城市生病了,我们的关系好像也生病了。第二天,女儿的愤怒又突然不见,她跟我抱怨他们那边也不安全云云,叮嘱我保重身体,照顾好弟弟。
她托人在美国给我买了40个N95口罩,只是货来得慢,而我也没用上,这是后话。
03
牛仔和他的特殊学校同学
相较往常,疫情期间,对牛仔的干预康复,我放松了很多。
他情绪比较稳定,每天睡到10点到11点才起床,中午给他做饭,下午安排两个活动,做做手工,打打鼓,一天就过去了。
好在也算因祸得福,疫情期间,融合中国、大米和小米,反应迅速,及时提供了很多公益的居家干预服务,在孩子醒来之前,我会跟着学习,晚上带孩子的时候,也可以听听音频直播。
牛仔在特殊学校读三年级,他们班上总共11个孩子,据我所知,已经有两个孩子的爷爷、奶奶在这场疫情中去世。
其中一个孩子的家长我认识,孩子自闭症,小的时候和牛仔在一起干预过。
夫妻俩都是武汉市某公立医院的医生,家里老人感染肺炎去世的时候,他们都在岗位上救治病人,孩子则一直住在陪读老师家里。
家里有个自闭症孩子,老人感染过世,没有人知道这一个月他们夫妻是怎么坚持过来的。前天,孩子妈妈才从一线换下来隔离休息。出来后,她跟我发微信只说“太累了”。
04
我身边的医生们
因为工作的原因,我认识了很多医生,也是因为有他们在前面,疫情下,我勇敢的一面盖过了恐惧。
2月17号,女儿给我从美国买的40个N95口罩终于到家了,那时候武汉这边医护人员的防护物资依然很紧张,我左思右想,还是决定把这些口罩送给更需要的人。
我先把电话打给了一个比较熟的医生,问他需不需要口罩,他说让我把口罩给他另一位还在一线的同事。他自己已经被感染了,刚出院,在家隔离用不上。
2月中旬,治愈出院的病例特别少,用我们老百姓的话来说,他这是死里逃生,是命大啊。
我心里特别难受,一下子没忍住眼泪。
接着他又回了我一条消息,“你们也要保重,一切都会好的。”
之后,我很快联系了另外一位在一线救治病人的医生,他先问我有没有用的,我说家里有一次性的普通医用口罩可以用。
当天晚上,他开车跑到我们这里,这40个在路上辗转了20多天的口罩终于找到了它的去处。
口罩没到前,女儿千叮咛万嘱咐,让我省着用,口罩买的特别贵,后来我跟她说,国难当头,这么贵重的口罩送给一线医务人员更好,我和牛仔在家老老实实待着,做好隔离就行。
难得地,这一次我们母女终于意见一致,她没反对,只反复让我保重。
42天,43天……
封锁的时间还在无限叠加,沮丧的情绪让我们对数字越来越麻木,比如刚开始,听到惩办相关人员的新闻,大家都争相转发,觉得特别舒畅,可现在查处了那么多人,人们却又都慢慢沉默了。
我们都不希望这个世界会这么坏。
有人问我,你担不担心疫情结束武汉人会被歧视,我还真没想过,因为当下对我,甚至对更多疫区的人来说,活着才是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