抑郁症：一些本该成为常识的知识

抑郁症：一些本该成为常识的知识

何艺

中国科学院心理研究所硕士

荷兰鹿特丹伊拉斯谟大学

心理、教育与儿童研究中心博士研究生

有一个抑郁症患者曾经在世界著名的TED演讲中分享他的体验。

他说,有很长一段时间,自己像过着两种生活。在家人、朋友,和所有其他人面前是一种生活。在这个生活里,他担任篮球队队长、参加音乐剧演出、成绩位列文学系第一名。在人们眼中,他是一个非常优秀的人,令人羡慕。

然而,他始终觉得这一种生活是一种表象,表象背后是自己与抑郁症不断抗争和相伴的生活,而这种生活只有他自己知道。

谈到抑郁症,大多数人往往会想,这些受抑郁困扰的人到底出了什么问题。实际上,有一部分的抑郁症患者就像这位分享者一样,在外人看来,他们的生活不仅仅“没有问题”,甚至令人羡慕。 

既然“没有问题”,为什么会得抑郁症?在回答为什么的问题之前,首先来看,到底什么是抑郁症。 

什么是抑郁症？

现在公认的精神障碍诊断与统计手册(DSM-5)将抑郁症的症状归为以下几条: 

1. 一天中大部分时候情绪低落(悲伤、感觉无意义、没有希望等)

2. 对很多活动失去兴趣

3. 饮⾷食状况不变,但体重大幅降低或增加(一个月中体重变化超过原体重的5%)

4. 几乎每天失眠或者睡眠过多

5. 行动迟缓或者⽆目的、⽆目标的多动

6. 大部分时间感到乏力、疲惫

7. 大部分时间感到生活无意义、过度内疚

8. 难以集中注意⼒,无法做决定 

9. 频繁浮现自杀的念头(无论是否有具体计划)

以上症状出现5条或以上,且已持续两周,极有可能是患了抑郁症。 

抑郁症是心理感冒吗 ？

有人把抑郁症比喻成心理感冒,这个比喻其实不太恰当。抑郁与感冒有类似的地方,但是不同的地方更多。

抑郁症与感冒有什么相似的地方?

一系列症状的集合总称.

当乏力、发热、头疼等等一系列症状出现时,我们说自己感冒了。同样的,抑郁症(Depression)也是一系列症状的总称。

一般认为抑郁症最核心的症状有两种:持续出现抑郁情绪和丧失快感。抑郁的症状涵盖范围广,跨越生理(例如,失眠涉及到生理激素水平失调)和心理多个层面;有时,不同的人甚至有截然相反的症状,例如，行动非常缓慢和过度无意义的躯体活动。

与感冒相比, 抑郁症有什么不同?

患病率较高,但远不及感冒

感冒可以说无人“幸免”,每个人一辈子都会至少感冒一次(终身患病率100%)。而抑郁症的终身患病率接近20%,也就是说每5个人当中,就有1个人在一生中会经历至少一次抑郁症。 

这是什么概念呢?平均而言每个人在某一时段一般有3-5个好友。假如抑郁症平均分布在所有人群中, 那么我们每个人的好友圈中(加上自己就是4-6个人)都会有1个朋友患上抑郁症。当然实际抑郁的发病因素非常复杂,不会在人群中平均分布,但不得不说,抑郁症在我们生活中出现的概率,比想象的要大很多。

还要注意,虽然临床水平的抑郁症患病率较高,但也远远达不到感冒这种无人幸免的程度。我们一方面需要重视抑郁症,另一方面,也要区分普通的抑郁情绪和临床抑郁症,不要过度紧张和敏感。在正常情绪低落期间,能心平气和地处理自己的情绪,不必因为担心自己是不是患了抑郁症而平添烦恼。

得了抑郁症,需要去医院、看医生

感冒不吃药7天痊愈,吃药只用1周。这句话虽然是玩笑,但是反应了一个事实:感冒一般可以自愈,看医生并不是必须的。但是,达到临床水平的抑郁症必须去看医生。

这里涉及到两种很容易被混淆的概念:临床抑郁症和普通的抑郁情绪。

抑郁情绪每个人都会有。每过一段时间,我们都会有一段心情低落的时候。这种普通的抑郁情绪一般与具体事件相联系,比如考试失利、和朋友吵架,甚至天气不好。当这些情景或事件改变时,普通的情绪低落通常会自然而然的消失。遇到了这种抑郁情绪,不用去医院。

但是,临床水平的抑郁症不会随着情景的变化而消失。即使生活一直如意开心,也阻止不了抑郁症伴随左右。就像开头提到的那个例子,抑郁症患者的生活一切正常,看起来什么“问题”都没有,自己却高兴不起来。

这种临床水平的抑郁症,一定要去医院。虽然在实际中,有一小部分的临床抑郁症可以自愈,但是,不去医院的风险更大。一方面,没有医生的监督,当症状复发和恶化的时候,自己无法识别,有可能带来无法挽回的损失,比如自杀;另一方面,不去医院,接受正规心理治疗的机会变少,那些容易引起抑郁的思维方式在抑郁症状消失后就更容易保留下来。这些认知倾向,会提高抑郁症复发的风险。

抑郁症不止是心理感冒.

抑郁症并不是纯心理层面的病症,所以心理感冒的心理二字并不准确。

伴随着一系列情绪和行为方式的变化,抑郁症患者的大脑活动和身体激素水平都发生了变化。比如抑郁患者的前额叶(分管自我监控和调节的区域)和下丘脑(分管睡眠、内分泌、情绪调节等等的区域)的体积比非抑郁患者小。抑郁患者的一些荷尔蒙分泌活动,包括多巴胺、血清素、去肾上腺素等,都与非患者不同:有可能是在需要多分泌的时候没有反应,也有可能在需要降低的时候又保持不动。

同时,抑郁症还会改变人生理层面的东西。比如,长期抑郁会改变大脑中神经联结的方式,让你的大脑变的更加容易抑郁。

所以说,抑郁症是一种带有从生理到心理多方面病变的病症。 

为什么会得抑郁症? 

答案是:不太确定。

抱歉。秉着严谨的态度,我确实还给不出答案,或者说现有的科学研究还给不出确切详尽的答案。

不过,有一点可以确定:原因非常复杂。目前确定的结论是:抑郁症是遗传和环境共同作用的结果。

遗传

遗传,主要指基因层面的作用。

抑郁症作为一个复杂的病症,是多个基因多个系统共同作用的结果,而不是某个基因=会患抑郁症。已经发现的一些影响抑郁症发作的基因有很多个,例如与血清素系统相关的基因(5HTTLPR、SLC6A4等)和脑源性神经营养因子(BDNF)基因等等。还有更多的基因等待科学研究一一验证。

携带基因型的数量和抑郁症患病的概率并不是简单的线性关系:多携带一种抑郁风险基因,患抑郁症的风险就多增加一分。基因与基因之间打着配合战。有些基因需要其他基因的掩护才能起作用,而有些基因一旦配合起来作用可能加倍。

目前,根据一些严格控制其他可能影响因素的研究(谱系研究、双生子研究和收养研究)结果,抑郁症发作有40-50%的作用是由遗传作用引起的。假如直系亲属有抑郁病史,抑郁症的风险比其他人高出两到三倍。这些都直接或间接的证明抑郁症受遗传因素影响。

环境

环境,主要指生活中的一些变故,比如丧亲、分手、工作或学习压力等等。目前研究中普遍认为,来自于外界的压力是抑郁发病的诱因,这也是我们在媒体报道中经常看到的逻辑,比如“XX因不堪上司压榨”或者“XX承受不了婚姻破裂”而患抑郁症。

在逻辑正确的前提下,媒体报道还传达了一种观念:这种变故都是重大的、严重的,得算得上个事儿,才能让人“合理”的患上抑郁症。但是,这种观念是错的。外人或常规来判断一件事是否算得上事儿,是一个客观标准,而且只是客观标准之一。家庭变故等等类似的事情,自带“严重”属性,这是生活事件本身的特性。

此外,有些事情虽然看起来不大,但持续时间较长,依然可以给人带来很大压力,在心理学中,这一客观标准被称作生活事件的影响持续时间。因此,客观标准就包括事件本身的影响和影响持续时间这两个方面。 

除了客观标准,判断变故是否构成压力,更重要的还是主观感觉。比如,同样是搬家,不同的人感受不同。对于喜欢尝试新事物的、或者已经忍受原来环境已久的人,搬家是一件喜事;而对于已经做好了生活规划、对目前的居住状态很满意的人来说,搬家就变成了坏事。 

遗传与环境如何相互作用?

目前的假设有两种:

1. 基因决定环境的影响效果

在环境的这一部分也提到这一点,是否会患抑郁症,环境中的压力是一种诱因,而某些遗传因素可能影响了个体对环境压力的敏感度。也就是说,具有某些基因组成的人,可能对压力更敏感,比较容易受到周围环境中所存在的压力的影响;而具有另一些基因型的人会对压力不那么敏感,不容易受到环境的影响。

这样一来,具有这些敏感基因的人似乎非常不幸,天生比较“脆弱”。实际上,近年来越来越多的研究发现,这些对负面信息比较敏感的基因,可能也对正向信息更加敏感。假如环境中存在的是积极的信息,这些所谓的“脆弱”基因也会让人获得更多好处。而那些不容易受到压力影响的“坚强”基因,也不那么容易获得积极信息的好处。

2.环境改变基因表达

研究发现,有些基因可能具有保护作用,可以降低个体患抑郁症的风险。但是由于环境过于恶劣,这些基因在起作用(基因表达)的过程中受到了干扰(例如DNA甲基化),不能完全发挥它原来的价值。

所以,一些人可能原本患抑郁症的几率并不高,但因为环境阻止基因有益作用的发挥,保护层消失,患抑郁症的几率也增加了。

遇到抑郁症怎么办?

首先,一定注意了解抑郁症的靠谱信息。只有有了正确的信息,才能避免受到其他不靠谱信息的影响。得了抑郁症,也并不羞耻。有一位经历过抑郁的喜剧演员说过,为什么身体其他器官生病了能获得大家的同情和关心,而大脑生病了就不能呢?

假如自己碰上了抑郁症，怎么办？

去医院。去医院。去医院。

骨折了怎么办,得了抑郁症就怎么办。抑郁症是一种疾病,生病了,自然要去医院。去找医生做诊断,看病吃药,遵医嘱,和医生沟通等等。身体其他部分生病了做什么,抑郁症这个“大脑”生病了,也就去做什么。 

尽早去医院。在足量服用抑郁药物的情况下,一般4-6周才见效。尽早去医院,可以减少抑郁症状加重带来的其他风险。看医生,还要听医生的话。并不是所有的抑郁症都要吃药,有些抑郁症接受心理治疗就可以了。但是假如医生开了药,按时按量服药,不要根据自己的感觉私自减少药量,甚至自行停药。

假如发现去医院有困难,请向其他人求助。告诉朋友或家人你需要去医院,请他们帮助你查询医院的信息、送你去医院等等。

假如朋友得了抑郁症

不得不说,从外在表现判断亲友是否得了抑郁症有一定困难。假如有朋友提起抑郁症和自杀的相关话题,请多多注意，这可能是他们透露出的信号。任何时候,在朋友提起这些话题时,请以开放和倾听的方式讨论。询问他们自己有什么可以帮忙的地方,包括查询医院信息、陪同就诊等等。

特别重要的一点:不要试图替代医生的作用。可能有人问“我该说些什么才能让抑郁症的朋友好受一些”。抑郁症不是说些什么就可以好的,那些生理层面的异常不是言语可以改变的。 

开头提到的TED演讲链接

https://www.ted.com/talks/kevin_breel_confessions_of_a_depressed_comic

参考资料

Diagnostic and Statistical Manual of Mental Disorders (DSM–5). American PsychiatricAssociation, 2013.

Kessler, R. C., Berglund, P., Demler, O., Jin, R., Merikangas, K. R., & Walters, E. E. (2005).Lifetime prevalence and age-of-onset distributions of DSM-IV disorders in the NationalComorbidity Survey Replication. Archives of general psychiatry, 62(6), 593-602.

Lohoff, F. W. (2010). Overview of the genetics of major depressive disorder. Currentpsychiatry reports, 12(6), 539-546.

Moussavi, S., Chatterji, S., Verdes, E., Tandon, A., Patel, V., & Ustun, B. (2007). Depression,chronic diseases, and decrements in health: results from the World Health Surveys. TheLancet, 370(9590), 851-8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