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娃、内卷大环境下，向这位自闭症孩子妈妈学育儿

鸡娃、内卷等词汇的出现，让很多家长的焦虑更上一层楼。可每个孩子都是不一样的，尤其是遇到谱系娃的我们，长期处于艰苦摸索，孤军奋战状态。

怎样在这样的环境中接纳自己的孩子，以及教自己的孩子接纳别人、被别人接受。岳岳妈妈表示：作为家长，我们还是可以做更多的。

背景

我大学毕业后，分配在金融行业。刚开始，工作生活非常顺利。后来孩子确诊自闭症，我们一家都陷入阴霾，调整了大概三四年，才慢慢接受了这样的事实。再后来，我换了岗位，有了更多时间照顾孩子。

挑战是必须的，不是吗？每个生命都有自己的挑战。面对这样一个挑战，孩子反而给我带来很多快乐。

医学上说，自闭症有几个核心障碍，比如语言障碍。我们的儿子三岁之前连简单的语言都没有。社交障碍也非常严重。医生跟我讲，这样的孩子，是没有办法建立友谊的，他不可能有一个朋友。

但他的爱是很多的，以前可能表达不出来。我们跟他表达爱，他就走了，留给你一团空气或一个背影。不过，今年他的语言突飞猛进。今天说一句，妈妈我爱你；明天一句，爸爸我去看舞狮子。会描述自己遇到的场景，表达他的情感。

通道

小时候，感觉他是一个极端冷漠的人。无论你怎样热情，人家根本不理你。你跟他说话，岳岳，我们一起吃饭，一起玩好不好？没反应，走掉了。当你回到家，门打开的刹那，别的孩子会跑过来，爸爸妈妈，你回来啦！岳岳没有。倒也无所谓，我们跟他打招呼：岳岳，我们回来了。人家还是没反应，直接走掉了。这时我们觉得很失落，体会不到那种爱。

对他们来说，表达爱和情绪的通道很少。

到了四五岁，岳岳唱歌非常好听，歌词也记得很牢。我们便让他尝试了乐器。四到六岁，岳岳集中练了一段钢琴。他似乎很喜欢钢琴，但我感觉我没教好，他后来有一点畏难情绪。

现在，岳岳开始变声了，不像童音时那么好听。但乐器还是在不断进步。

我觉得，他并没完全理解变声这件事，只不过终于开始接纳这个状态了。但每当唱歌时，他还是喜欢用童音，喜欢用假嗓。一般16岁左右才能回到稳定的声音状态，他现在声音是最难听的，以致有些丧失了自信。

对于钢琴，他乐理跟不上，完全靠机械记忆弹。理论上，即使不识谱，有的孩子也能弹得非常好。但可能我的教育方法不够有效，慢慢的，他不再对钢琴感兴趣了。

以前钢琴对于他是乐趣。他每天爬到琴凳上坐好，弹完几首钢琴曲，才肯休息。后来，他不愿去了，觉得难了。再后来，因为我们有一些逼迫，人家就不给你干了，直接选择放弃。

我思考后，开始说服自己接纳这件事。我想，他乐感有一点天赋，那怎样发挥优势不可以呢？这条路走不通，我们就换一条，走自弹自唱的路。

自弹自唱的尝试，至少能让他在音乐里找到自信，弥补变声期间的空白。

专业老师跟我讲，男孩变声这段时间，什么也不用做，16岁之后，再让他练习唱歌。但我觉得，我的孩子难道能有四五年时间可以等吗？他这么喜欢唱歌，难道四五年我们什么也不做吗？必须要找到另一个突破口。我觉得，自弹自唱就是这个突破口。

自弹自唱和弹钢琴曲是两码事。弹钢琴曲，右手是旋律，左手是和弦。有一个谱子，只要照着谱子去弹就好了。但自弹自唱更难，要在左右手基础上加唱歌词。我可能会弹一点钢琴，但没法自弹自唱。岳岳可以做到，他确实是很棒的。

之后，我们又做了戏剧的尝试。孩子慢慢长大，有了更丰富的内心需求。比如委屈了，生气了，需要释放。还有很多社交上、情绪上的问题。尤其是进入青春期后，在戏剧化的表演中，他可以找到契机（比如大喊大叫）释放情绪。第一个剧本中，皮迪克是大公鸡。大公鸡天天早上要喊家人起床。我们便假装不起床，他又拼命喊，我们还不起床，最后他很急地去喊，我们才起床。

三岁到十岁，岳岳没有任何情感回应，十岁后，读书时偶尔发现一些火花。

孩子都喜欢一些搞笑的情节。比如《巨人的花园》。巨人喊：“你们都不要到花园里来。”他觉得有意思，会笑一下。哪怕一点点反应，我们都很敏感地捕捉到，再扩大兴趣点，慢慢从绘本走向戏剧。

后来想想，这其实是岳岳自己发掘的通道，是他引导我们。

那时，我们常进行的活动是妈妈来演巨人：“你们全都不要到我的花园里来！”然后他就笑。过两天，又来演一下，语调变一变，他又开始笑。我语调内容稍微改变，他会觉得很有趣。这些小的变化反复进行，最后我说，岳岳要不然你来演一下吧？

他刚开始做不到，尝试多次后就可以了，然后有了成就感。从一句话开始，他慢慢理解某个短的情节，觉得有趣时，我们就把短的情节放大，告诉他，你是什么角色，我是什么角色。

以前他不懂人和人之间的关系，搞不清楚什么叫做妈妈，什么叫做爸爸，也不知谁是爷爷、奶奶、外公、外婆。通过戏剧场景，他慢慢知道，自己现在是巨人，妈妈是小朋友；下次倒过来，自己是小朋友，妈妈是巨人，开始理解各种角色了。刚开始一个戏剧只能有两个角色，哪怕多一个他都搞不清怎么回事。这时，两个角色就先互换。熟悉了之后，再加第三个角色。

谁的角色是什么刚开始时也要说好几遍。开头时知道，妈妈演的是爷爷，演到中间又忘了。我们便提醒他，可结尾又忘了，我们就再提醒他，接下去他就知道了。这样演绎的次数多了后，最开始你跟他讲一下，妈妈是爷爷，他就可以从戏剧开始持续到最后，这也是非常大的进步。

现在变成他主导分配角色。我们有时叫他岳岳导演。他会指导我们这次演谁：你演爷爷，你演奶奶。他分配好之后，还能记住自己分配的角色，每次都不一样。

孩子长大以后，需要这样的成就感，需要自己主导生活，如果他总在父母羽翼之下、在老师的控制之下，是没办法快乐起来的，这是我的想法。

孩子发育到什么阶段，我们就给他合适的通道。从绘本、音乐、唱歌、乐器到戏剧。再长大一些，我们还可以帮他找到其他通道，我觉得一定是可以的。

一切都在尝试。我们孩子现在进入青春期一两年了，情绪总体平稳。今天早上，他对着发火的我哭出来，说妈妈我们不要吵，我们要做好脾气的托马斯。托马斯是小火车的名字，我跟他讲，我们都做好脾气的人。好好说话，好好沟通。最后我们两个人都挺开心。

另外，要看孩子的兴趣。我们要陪伴他，做他感兴趣的活动。岳岳从小到大，都是以兴趣为主线在发展，但其实三岁之前的他完全没有兴趣。

曾有一位谱系家长很着急地问我，岳岳妈妈怎么办，我们孩子小学一年级了，看不出对任何事有兴趣。我说，没关系，孩子如果有一天去寺庙当和尚，你能接受吗？她很认真地想了想说，好像也可以。我说，最后实在不行，就去庙里做和尚，你觉得你儿子搞得定吗？她想了想说，我觉得搞得定。

我们开玩笑：既然这样，又担心他什么？她就笑。我跟她讲，别着急，现在可以佛系，哪天忽然发现到他兴趣的小火花，你一定要一点一点把它放大，把它挖掘出来。

反思

现在对我来说，最艰难的一段时间，成了一种财富。

那是我纠结于孩子完全没有情感回报的阶段，跟他说什么都不理；怎么跟他表达爱，他看上去都没感觉。

我记得很清楚，有一次我从幼儿园中班把他接出来。他突然情绪问题爆发，各种哭、发脾气。我感觉，已经超出我的底线了。

当时作为资历还浅的自闭症家长，我想着，幼儿园又没有什么学业，吃饭上厕所也培养得挺好了，生活也没有特别大的困难，手脚都好的。社交上，老师也没说你一定要跟同学互动。有什么大不了的要这样？

当时的我认定，孩子就是无理取闹。

我拖着岳岳走到家里，这么一点点路，用了一个小时，进门后，我发现自己浑身是汗，他也浑身是汗，还又哭又闹不肯进门，怎么拉也拉不动。

我觉得自己崩溃了！我勾住他脖子，强行把他拉进门，哗地一下，把他推到地板上。他懵掉了，我也懵掉了。我索性不再理他，做自己的事，喝自己的水，自己休息。他在地板上呆了20分钟。我想，他可能从没想过也不知道妈妈会有这个举动。后来，他自己爬起来，做了一个示好的动作。我能体会到，他接受了这件事。

从此我发现，他发泄情绪有了一定的度。当时我有点奇怪：难道他是真的懂，妈妈也有底线，不要去踩妈妈的底线吗？没人能告诉我答案。但我觉得，他们都是懂的。

若是能回到当时的情景，我想跟他说，妈妈知道你现在很难过，妈妈知道你在幼儿园可能遇到了不快乐的事，妈妈理解你。这三句我哪怕只说一句，我觉得，孩子心里肯定好受很多。

岳岳现在十四岁了，我没有太多时间后悔，只是一直提醒自己，他在学校承受这么多压力，我应该更多理解他。

因为，从孩子的角度来看，是我们家长没能达到他的想法。他想要先做早操，然后吃饭。可是家长一看，已经九点半了，要先吃早饭，再去做早操。因为这，我们就有了冲突。

每次孩子有情绪，对我来说，都是反思的时候。

我们家长总有很多假设，早饭吃太晚会跟中饭碰在一起，就假设孩子中午会没胃口，会吃得少。然后又假设，他这一顿没吃好，会影响身体。但一顿饭少吃一点，有那么重要吗？到底这一顿饭能多吃一点重要，还是孩子比较快乐重要。

我觉得，快乐可能比我们的规则更重要，比预想的那些后果更重要。后来我就很能理解他。

只有当妈妈真正理解到孩子需要的是快乐，才能真正去接纳和尊重他。这些孩子非常敏感，他表面妥协了，其实却知道，你没有真正尊重他。相反，当我尊重他的想法，他有时反倒会让步，我知道，他在顾及我的想法，他想让我高兴。

类似这种小崩溃过去每天都有。现在是每周，并很快能调整回来。

大的崩溃在比较大的问题上。每一个孩子，在每个成长阶段，比如青春期，都会碰到精神和身体两方面的困难。当他碰到比较大，我们会觉得有点崩溃，但也会积极想办法，有什么事不能解决呢？

我的经验是，当我们告诉孩子，不可以做这件事的时候，后面一定要跟一句，可以做什么事。孩子大一些，尤其进入青春期后，前面这句话可以不用讲，因为他知道你要管他，可以直接跟他讲，你可以在什么场合做这个事。

要让孩子一直听到“你可以”。这样他会感觉自己被接纳、被认同、被爱。因为我爱你，你可以成为你想要的样子。这时的我会直接告诉他，我们可以先吃完早饭再做早操，而不是对他说不可以。

压力

岳岳在普通小学只读了两个星期。虽然时间很短，但我已经知道了，对他来说，后面的路是没法走下去的。

我去接他时，他一直紧紧抓着我，很不安。我可以想象到，普校的社交给他带来了多大的精神压力。

那时他六岁，哭都不太会，也基本没有语言，只能用小手紧紧地抓着我，我通过衣服上的褶皱和力度知道，他现在处于怎样的境地。

当时有些家长不理解，说怎样也要撑一个学期，试试能不能适应。但我倒不这样认为。岳岳始终没法适应上课纪律，不能安坐，听不懂内容，跟不上节奏。而那时的我已经能够完全接受他的一切，我把自己当作一个帮助者，我只需要客观地想，他有很多压力，我怎样能帮到他。既然他适应不了，我们就转到压力小的学校。

他刚进特殊学校，上小学一年级时，也不能完全适应。纪律水平、精细动作跟不上其他小朋友。老师反映他上课纪律有问题，写字写不了。我跟老师解释了他的特点，没安全感，适应慢等等。老师表示能够理解。

转到特殊学校后，岳岳在学习上有了很大转变，这里的期末考试考语文和数学，岳岳每次考试都是双优。

可后来，又出现了新的问题。学校上公开课时，有很多不认识的老师来听，导致教室里很不稳定，岳岳有时会像一个气球突然就爆炸了。他人又高，声音又响。

我便主动跟老师沟通。我说，老师平常教导得很好，但公开课上，小孩子这样爆掉，对老师没有好处；等到有公开课，你可以跟我讲，我们可以不过来，在家里学习，不是一样的吗？就这样，公开课的事解决了。我和老师的关系也更好了。

现在学校有什么活动，老师都会找到岳岳。我是很感恩的。

这么多年中，我看到那么多家长对于上学的事很纠结，普校还是特殊学校？以我自己目前的看法，如果家长感觉到，孩子的压力超出了他所能负荷的，长时间无法改善，就要想一想，到底是我们的面子更重要，还是孩子在学校里的快乐更重要？

我见过一个无法胜任学业和社交，坚持在普通小学读下去的孩子。在没有得到改善和好的辅助情况下，情绪问题扩大，安全感严重缺失。

所以，关于这一点，家长一定要密切观察孩子，酌情决定。

忽略

有时，我也会跟其他谱系家庭的家长们一起吐吐槽、聊聊天，各自提出困难一起想办法解决。

有次，一位家长说，孩子幼儿园大班，带他坐地铁。每次都要拉着妈妈上下跑，上去兜三圈，下去兜三圈，然后回来坐上地铁，往前面坐三站，再坐对面的地铁，提各种要求。妈妈爸爸被折腾得身心俱疲。

过了大概三个礼拜，家长跟我说，解决了。我问，怎么解决的？她说，忽略。

孩子提出无理要求时，就当他的要求是空气，该做什么做什么。该登地铁就登。错过地铁，他哭便陪着他。孩子还小，在地铁里哭大部分人还是能理解的，不要介意异样目光。

说到异样目光，岳岳就曾遭遇过。我和岳岳一进小区门，一些家长就会带着孩子跑回自己家。一开始我也很奇怪，又不传染为什么要跑？后来，我就只心里笑笑。设身处地去想，如果我是那些不了解自闭症的家长，说不定要跑得更快。

其实，这也可以采取忽略的方法，该干什么干什么。我进小区，跟保安打招呼：你好。有人对面走过来，看到我们很怕，我们还是和他打招呼：你好。

在这个小区，我们住了十几年。所有邻居都渐渐能接纳岳岳了，有时岳岳在小区跑一跑玩一玩，他们也不再那么警惕。岳岳10岁后慢慢有笑容了，他们还觉得，这孩子好像进步一点了。相信我，慢慢地，邻居都会接纳你。

岳岳八岁不到时，我和岳岳爸爸育儿方面有很多意见不一致。我跟他沟通说，我知道你精神压力很大，我的精神压力也很大。儿子现在基本就是这样一个状态，虽然是在进步，但是很慢。你觉得怎样能让我们精神上稍微放松一点？

他提出，要不然我们再领养一个女儿。我非常震惊，问他原因。他说，如果我有一个普通的孩子，我的人生就变成一种还算完美的人生了。

过一段时间，他又提出来。大概提到第六次时，我再次郑重地问他想领养一个孩子的原因，岳岳爸爸告诉我，是为了岳岳将来。希望有亲人陪伴他，帮助他。

最后我们决定，领养一个妹妹。这个孩子必须超过三岁，我已经没那么多精力，带一个三岁以下的孩子。如果这个孩子生活基本能自理，白天能送到幼儿园，我可以接受。我们达成共识，就开始为此努力。领养是非常困难的，但也许是上天帮助，我们半年内就把这个孩子领回了家。

看到我们的做法，也有其他谱系家庭询问我们关于领养的建议。我想说，领养是非常重大的事。我跟岳岳爸爸也说清楚了，孩子一旦进了门，就要负起抚养和教育的责任，绝不能有任何疏忽。

如果希望有个孩子帮助哥哥或姐姐管钱，还有一个方法是信托基金。到底要借助社会力量，还是通过领养一个家人解决这个问题，需要家长根据情况谨慎决定。

成长

孩子是不断成长的，妈妈也在不断成长。

很多事情，都需要设身处地为别人去想。我为儿子设身处地想过很多事，现在为任何家人或朋友设身处地去想，都是非常简单的。我以前也比较乐观。现在我可能更乐观，更快乐。

也许你会觉得不可思议。碰到这样一个孩子，能维持现状已很不错。但我居然变得比以前更快乐，内心更强大，我觉得，没有任何困难能击倒我。这就是我内心的感受。

身体上也很神奇。我年轻时身体不是很好，金融行业比较忙，下班回家，所有力气都用完了，经常是吃完饭后就想睡觉。岳岳三岁前，我身体还不错。但在他确诊自闭症之后，精神绝望，身体也跟着走下坡路。

六年之前，我生了一场大病。我一直对自己说，我还要照顾孩子，我不能倒下。六年之后，医生跟我说，你好了，现在可以正常工作和生活了，我只是对医生笑笑。我生病后，其实每天都在正常工作和生活，一天都没有休息。

所以很有意思，我们的精神可以打垮我们的身体，我们的精神也可以支撑我们的身体。

前年我爸爸对我说，你的身体好像比年轻时好多了，据我观察，你现在的身体状况，已经超过了同龄人的平均水平。当时我和爸爸非常开心地笑。我自己也感觉，身体比以前好很多。我先天后天都不是很好。这样的身体底子，还能爬到中上水平。对我来说，是非常喜悦的事。

现在我觉得自己状态非常好。我可以和岳岳非常亲热地拥抱，还可以用语言表达。去年，岳岳十三岁的时候，他第一次对我说，妈妈我爱你。我当时觉得，自己的耳朵是幻听了吗？

那是在卫生间，我们一起刷牙。他突然跟我说，妈妈我爱你。很轻，也很含糊。但我听到了，有点不敢相信。没多久，他又说了一遍我爱你。这次说得很清楚。从此我过上了每天有孩子跟我说我爱你的生活。我觉得生活太美好了。

当然，我爱你这三个字，肯定是我们家人教给他的。我们说了千百遍我爱你之后，孩子终于也会说我爱你了。我非常骄傲和自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