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闭症”世界的光影——那些爱，深邃又困惑的碎片

以下文章来源于杨醉文，作者杨醉文（公众号ID：gh_7612390a593a）

自闭症孩子的治疗一直是充满挑战的，想让孩子恢复到“正常人”的水平，比如能用语言表达自己的所思所感，学会遵守社会规则，掌握人际交往能力，在此基础上还能有一技之长能够保持生活独立，是很多自闭症孩子家庭的期望。这类孩子像是这个星球的“闯入者”，严重的情况是无法融入这个世界，（症状）轻一点的比如阿斯伯格综合征患者，往往是年龄大一些之后因为社交技能的缺乏被发现，经过矫正治疗后可以得到缓解，可是仍然会或多或少的保留“自闭”的特点，简单而言，是无法进行对概念的经验化理解，而是把大脑用作超级电脑，用来运转“程序”，比如学会识别表情，是把嘴角上扬，下垂的角度，眉毛起伏的角度，五官肌肉的组合模式来判断属于何种表情，对应怎样的情绪词汇，然后预设会有怎样的行为，自己该怎么应对等，而不是一瞬间，就“自然而然”的懂得当下发生了什么，该怎么去做。

在心理治疗室中，也有这类孩子们的身影，并不是每一位自闭症儿童都有机会接受心理治疗，也并不是接受心理治疗的自闭症孩子能够“打破自闭”，迅速恢复身心发展水平，而是在这一浩瀚的谱系中，有孩子给予心理治疗师机会，能够从他们闪闪烁烁细细碎碎的眼神中瞥见那个光怪陆离的一部分空间，他们以超越婴儿年龄的身体，呈现了人类非常早期的经验过程，那些奇怪的行为和情感表达方式，其实是放大并定格的心灵成长之花，只不过普通的花朵沐浴在阳光下，生长在土壤中，他们的花朵诞生于虚空，缥缈遥远如星辰，光芒却像钻石，镶嵌在原始且纯粹的灵魂黑夜里，指引人们定位自身，看到了自己也了解他们。

这篇小文简单介绍了我在与自闭症孩子工作中的一些经验，在这个过程中，常常感慨自己的局限和前辈们无与伦比的觉察力和创造性，当然，每位接受康复干预的孩子都同时接受了多种治疗方法，也存在多位治疗师联合进行治疗的情况。

一，感觉的过敏。

人类心灵的成长材料，来自于各种感觉器官对环境刺激的捕捉，人们常常会用“感觉敏感”来形容心灵的敏锐度，一个眼神，一句话，一个动作，四季更迭，风吹花落，也能引起人不同程度的心理起伏，细腻的心理感受能力往往会带来丰富的意象，如果能用合适的词汇承载这些，可视为一种表达的流畅。如果这种能力过于敏感，超出心理加工能力，则可能引发各种不适感，可是自闭症孩子的“感觉过敏”可能是普通人“敏感”的很多倍，有些敏感点超乎想象，比如人类生活在厚厚的大气层的底层，我们对气压，空气的稀薄，湿度等没什么感觉，有个孩子告诉我，他觉得空气是“沉甸甸”的，“黏糊糊”的，运动肢体的时候觉得阻力很大，如果吹过一阵风，跟人伸腿绊他差不多，做什么都很费劲；有的孩子对温度的变化超乎敏感，明明只有1,2度的区别，感觉上是“刚刚好”与“烫死了”的迥异，更别提味觉上对酸甜苦咸的敏锐，正常人的“刚好”，可能在孩子那儿是“甜到爆炸”“咸到发苦”。

这种现象给自闭症孩子带来怎样的麻烦呢？在很小很小的时候，因为这种感觉的异常敏感，远远超出了家人能够预期的范围，因无法定位孩子的舒适点在哪儿，按照普通人的感觉阈限提供的养育，给这类孩子带来的却是“烫死了，苦死了，难吃死了”等各种“死了”的糟糕体验，更可怕的是，因为敏感，孩子保留感觉的能力和被激发感觉的能力都很强，加上这类孩子普遍存在语言能力发展的滞后，加重了孩子加工内在经验的困难，这会容易产生对一些事物或者行为的固着偏好，可能是在各种不舒服的感觉刺激里，孩子好不容易挑选了相对能接受一些的东西，那必然会像是抓救命稻草一般紧紧的握在手里不放，看上去就是特别喜欢（只能）吃某种事物，玩某个玩具，做某个动作等。

当然这也给某些孩子带来一些特殊的天赋，比如过目不忘，对细节如同扫描仪一般的观察能力和复制能力，计算能力等。

二，不可思议的超能力——对感觉阈限的控制。

当各种过强的刺激超出自己内在的加工能力之时，这种情况对于一个婴儿而言，无疑于置身在巨大的威胁状态之中，他没有办法逃开或者是运用一些策略来处理自身情况，而与照顾者的互动很可能帮不了自己，那么，很可能会出现“冻结”状态，这是人类应对危机的一种能力，“冻结”并不是简单的“僵住”，而是比“封闭在自己世界里”的现象更早出现，比如喊他的名字没有反应，好像没听见一样，对他发出人际间的邀请，没有相应的互动，或者不讲规则，随心所欲，按照自己的节奏与这个世界发生碰撞，哪怕撞伤，受伤，好像也没有多大反应。

是的，很多自闭症孩子对痛觉反应不敏感，这并不是他们迟钝，耳聋等，而是因为太痛苦但是不能做什么（婴儿期时孩子还太小）去主动处理，也没有能够从跟其他客体的互动中获得“被照顾，得到帮助缓解不适”的经验，无法区分自己与他人，尚未发展出象征的能力，没有办法像普通人一般退缩至丰富意象的白日梦与幻想世界里，从现实世界里滚滚而来的是真实的绝望与痛苦，这种感受直接碾压了孩子们的心，它们来势汹汹疯狂扩张，却没有任何成型的想象力去与之抗衡，就像是没有防御能力，没有挡板，像是实体质量的感觉真实的碾压了内心世界，吞噬了每一个角落。

这该有多痛苦啊，能怎么办？绝望中没有一丝光芒的话，可能就只有削减自身感觉能力了吧。相应的，以如此贫瘠的自身体验作为标尺，也无法表征他人的感受，自己感觉不到疼，也不会对弄疼他人做出反应，这种情况下如何建立起同理心呢？如何做到换位思考呢？如何学会社交技巧呢？如何明白一个人会因为失去珍惜的玩具和所爱的人而痛苦？珍惜是什么意思呢？爱又是何物？

并不是每一个自闭症孩子都有相同的与外界“接壤”的方式，在被扭曲的，碾压的，不成型的内在世界里，仍然存在着某些通道与外界相连，集中表现为刻板行为，反反复复的刻板行为看上去是多么无趣，让人费解与困惑，旋转的车轮，反复开关的电梯往返于固定的楼层，开关空凋时排气口的运动轨迹充满了魔力，有些孩子的刻板行为显得非常厉害（比如背万年历），但与现实世界的融合显得格格不入，如果要矫正改变这些刻板行为，增加灵活性和丰富性，简直是一个巨大的进步。

可能吗？有可能，容易吗？当然不。

每一个刻板行为，几乎等同于包裹了这类孩子们内在推动世界运转的法则，只不过他们的法则与我们现实的法则不一样，或者重叠度很低，但是自闭症孩子怜悯我们，留了一个窗口考验我们的探险能力，通往他们世界的窗口，就是这些看似了无生趣的刻板行为。有个孩子说，他的眼睛跟车灯一样（控制并改变了感官能力），在漆黑的黑夜里，只有灯光照亮的地方，才能看到东西，而这车灯的使用范围非常有限且复杂，让他感觉到“只能这样使用，只能照亮固定的区域，所以只能伸脚去熟悉的，固定的地方活动”，其他的地方都是一片黑暗，宛如虚空，你如何在一片虚空中安心的踏脚呢？如何相信那些缥缈的呼唤和劝说？

因此刻板行为包涵了这类孩子重要的经验，是一种被层层包裹扭曲的传送带，相连了两个空间，孩子看似自闭封锁在自己的世界里，其实是因为他只能通过某种方式来获得对世界的掌控，他们无法控制环境，不能从与环境互动的经验中吸收营养用以整合自身，那么他们发展出的，是控制自己的各类感觉，退缩到一个自我构建的世界里，在这里他们可以控制各种感觉的持续程度，时间，频率等。因为用以构建的材料和搭建的方式非常有限，所以才刻板，反应在治疗中，他们的游戏能力很低，那么从已经成型的刻板行为入手，可以探索哪些方式是这个孩子能够接受的，并且是充当与现实世界沟通的中介，从而捧起这个微弱的火苗，努力让它的力量壮大。

我个人觉得，刻板行为简单的去除，不利于自闭症孩子的心理发展，能够“适应环境”并不直接与心灵的丰富和弹性挂钩。

三，内外混淆的奇异体验。

当一个人分不清什么是自己的，什么是别人的，一种感觉的产生，不知道是属于谁的，轻则没有“皮肤”，重则“没有灵魂”，一阵风吹过，自己就没了。简单而言，分不清内外彼此，常见于分裂症等重症患者，某种让自己太过难受的体验，只能抛出去，变成奇异客体，惶惶不可终日。

可是有些自闭症孩子的混淆感，更为奇特。

你会被自己的回音吓住吗？声音回来的时候，已经变成了另外的“非我”的东西，陌生，且充满威胁，更有甚者，听到自己的声音，就已经被吓住了，他识别不出这是“自己”的东西，同样的，可以被自己的眼泪，口水，肚子疼等现象吓到，肚子疼是多么恐怖的体验，是某种邪恶的力量钻进了肚皮？牙齿可以咬碎食物，杯子（长的像圆筒口腔状的物体）也可能有隐藏的牙齿，在自己喝水的时候咬自己。

如何防范？杯子的牙齿什么时候露出来？

太焦虑了，干脆别喝水了。

太焦虑了，干脆别拉大小便了，那不属于自己（越便秘体验越糟糕，越容易成为迫害性客体）

成年人在产生某种症状的时候，因为之前有不错的底子，所以能够用语言来表达奇怪的思维和想法，但是没有语言能力的自闭症孩子，除了观察到奇怪的行为外，难以捕捉到到底是感受到哪种威胁，但是能确定的是，这些奇怪的行为，显示了他们的意识和觉察不能直接通过生活经验来获得的，他们排除了自己的思考，意念和情绪，并将感官直觉全然蒙蔽之下而建构出来——一个令人觉得极具威胁的世界。

四，治疗过程里的光亮。

这类孩子（特别是重性的）因不能从经验中学习，也无法整合，所以被冻结，停滞，陷入困境，治疗师在工作中往往会感到到大量的死寂，或者难以描述的焦虑，一次又一次，一遍又一遍的，尝试的去探索，捕捉那细微的链接缝隙，想要松绑如此高密度的扭曲结构，必然配重于高频率高质量的心血投入。

没有使用什么高深的专业词汇，就是简单，但形象的“呕心沥血”过程，这个词足够形容治疗过程中的艰巨，和治疗师感受到的挫败，同样的，孩子也在同时忍受着一个奇怪的带有威胁感的怪物，一次又一次的试图想入侵他好不容易构建的宇宙。

当他使用着这个怪物的手去拿想要的东西，实行他想实现的功能，用完就冷酷的丢弃，有时候他会咬这只手，会嚎叫，会摔打，这只手都仍然尝试对他的保护，安抚，劝阻，同时有声音学着说跟他同样的字词，有时候他感觉到，这只手的形状怎么跟自己的手形状很像，也能弯曲，难不成自己的手，也能完成类似的动作？

慢慢的，他觉得这个怪物跟他身边的东西都不一样，能够跟自己产生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互动，到了固定分离的时刻，他觉得焦躁不安，他发现开始想念这个妖怪，想念一种在自己身边陪伴的感觉，当寻找无果的时候，会烦躁，哭泣，此时他更加确定了，有妖怪在身边时感觉的不同，这些复杂的情感在重逢的时刻，被妖怪清晰的描述和表达，春去秋来多次后，他慢慢的明白，妖怪带着他一起重新感受了这个世界的某些部分，同时，这个世界跟他想象的不一样，至少没那么可怕和恐怖，在没有妖怪在身边的时刻，他可以回忆起妖怪的样子，和一起共处的时光。

于是他画下两个像人的符号，跟他妈妈说，这是我和我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