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大六院郭延庆：在理性深处，发现孤独症人士的“不同”之美

北大六院郭延庆

《故作正常：与阿斯伯格综合征和平共处》的译者，一个在社交场合容易感到紧张但又努力挣扎着去适应和表现自己的小女孩（也许，她自己并不喜欢我称呼她小女孩，因为，她已经是成年人而且也许喜欢别人像对待成人女性那样看待和对待她，但这就是我跟她短短接触给我的印象，如果我们倡导阿斯一族的率真和直接，那么，我也不想绕着圈子说伪善的话），给我推荐并亲自寄来这本书让我阅读。

可以说，我是一口气把这本书的第一部分，也是首版的全部内容，“我所经历的全部”，读完的。不仅仅是读，还在很多页上，画了许多下划线，表示我完全的赞同和深度的欣赏。不仅仅是一口气读完，还在读完，有一种写点什么的冲动。它不是什么人约我去写点什么，而是发自内心的，要表达点什么的冲动，而且，这个冲动，在一开始，就有一个很明确的主题，它自然的呈现在我的脑海，规定了我：在理性深处，发现孤独症人士的“不同”之美。

但是，我也发现，在文明进步到今天，理性却并没有像科学照进每一个人世俗的生活那样，照进每一个人的内心的年代，我要围绕这样的主题抒发我个人的感想，它可能还有点早熟。

其实，我怎么感想，怎么抒发，并没有任何问题；但如果结合我个人的影响，而把它公之于众的话，它就会产生不同的后果，它可能会得到理解、认同和欣赏；也可能得到误会、不解甚至攻击。如果这个感想是错误的，那么，理解、认同和欣赏的人会得到错误的暗示；如果这个感想是正确的，那么，误会、不解和攻击对我就是不公平的。

这双重的意见，既可能在一般大众那里产生，也可能在我的思考所围绕的那些孤独症人士群体里产生。前者，我不需要过多的辩解，而后者，我需要先花点笔墨做些解释：因为，孤独症，总体来讲，无论对遭受这些病痛的人士自身还是照护他们的家人，都是不可承受之重。对着他们谈“美”，有点不近人情，也容易让人联想是病态的畸恋，而这两点，我都不能接受。

我谈孤独症人士“不同”之美，正是我多年与他们打交道和个人在理性修为基础上“爱”的升华：它是爱之深而不是“不近人情”，它是爱之至而不是对病的畸恋。但它的确是早熟的感想，这个早熟，我觉得体现在两个方面，第一是我刚刚阐述过的，理性还没有像科技照进每个人的世俗生活那样照进我们每一个普罗大众的内心；另一个就是，我个人在理性的修为上还不到功夫，不够火候，因此，我本该将围绕我所限定的主题下的三个论点分开论述，却没有这个能力，因此，只能借用它们的关联做一个合论。这三个论点分别是：（1）理性的深处，必然是理胜情而又不违情。（2）理性的深处，必然是简约直接而不装饰。（3）理性的深处，必然是至善。

文明当然是我们时代的骄傲和自豪，也是社会发展进步的必然。文明在一定历史时期，必然是在历史基础上积累和递进的过程，也是做加法的进程，包括物质和精神层面。但物质和精神的丰富本身，并不直接影响理性也在积累中前进，它更是一种在反复中递进或者质进的过程。

伴随物质和精神层面生活的丰富，理性（这个也许是生命中最进化的能力）会像黑暗中闪烁的灯火，不时照进思考者的内心，它或许一个阶段像是湮灭了一样，但在另一个阶段或者地方，会群集地出现，直到能够像物质和精神的文明那样，在每个人的内心永驻。

也许，理性到了这个阶段，人们的行为才能真正做到按照现在我们还做不到的阶段来看，是胜情而实际上不违情的。孤独症谱系障碍人士的很多行为里，看似胜情（以我们世俗的观点，或者叫不通俗情），但按照理性精神细究，却并不违情。

枚举归纳，不管我们例举多少这样的孤独症人士的行为，始终还只是经验的判断，永远不可能判断为真。它之所以在我看来是个真的判断，还在于（2）和（3）。

孤独症谱系障碍人士的行为透着简约的原则。凡事能直接实现的，不绕弯或曲折实现，哪怕绕弯或曲折的表达更符合一般常情，更为大多数人所欣赏和接受；凡事能就近实现的，绝不绕远或虚饰，哪怕这个绕远或者虚饰是文明的一般需要。不仅如此，他们在简约实现的过程中，往往心神合一，不仅他们自己是直接而简约的去表达和实现，而且这直接和简约，甚至不受外界的任何干扰。不像我们在行事中总是能在过程中接受反馈来调整我们下一步的行动，他们可以说是专注而直白的表达，且在表达中能做到不动心（不为其他事物所动）。我在门诊中，将这些人士的这一类现象，常常用“抗干扰能力强”来描述（当然，从缺陷的角度，也可以看作阅读社会线索并及时调整自我行为的能力弱）。

孤独症谱系障碍人士的行为透着至善的原则。一般而言，孤独症谱系障碍人士是简单快乐，与人无争，与人无害的。如果现实世界不是对他们造成一种相对他们自己而言不可忍受的扰动的话，孤独症谱系障碍人士往往能够在这个世界中与自然和社会和谐相处。他们最突出的特征是与一般常人不同但并不是干扰，是常人要干预这种不同的动机和做法，让他们更容易出现“干扰”我们的行为现象。如果真的能做到对他们相异的现象的理解、包容和接纳，则这些谱系人士可以简单而快乐的生活（至于他们有没有保持这种简单快乐生活的资本和能力，那另当别论，这也是为什么常人还是努力使他们正常化的理由之一）。

现实的人们是功利的，也必然以此功利之心去培养和影响我们身边的人，包括孤独症谱系障碍人士。但孤独症谱系障碍人士本质上是自足和非功利的，他们的兴趣，他们的能力，他们的才分，往往令人惊异但没有或者比较缺乏现实的功能（功利）。但人在功利之外，那些无用之用，那些精致、细节、创造，那些生命本身的好奇发现，才真正是让人变得在有用之外还有趣的东西。

与人无争、与人无害、精致而有趣、让生命本身的好奇发展，透着一种至善的原则，只是我们的理性还没有普及到这种境界，我们的物质和精神文明还没有富足到支撑我们这样的追求。

孤独症谱系障碍本身也许由来已久，但不可否认的是，它是我们这个时代才被广泛发现和认识的一种现象。它在此时而不是更早或者更晚显现，是否有历史的、自然的和社会发展的必然，这不是我能回答的。但它的显现本身，对我们预示着什么，有什么样的启迪？我想，这应该是任何一个理性的思维者不能忽视的主题。

我做如上的感想，虽然是从理性的角度，还狂言从理性的深处，实际上我依然是从经验的角度来谈理性，因此它并不是一个纯粹理性的辩言，倒不如说是对理性的一种经验性的启迪。阐述这一个主题，我希望读者从正反两个角度去理解这一启迪：

正的角度，我们应该正视孤独症谱系障碍这一显现对当代的启迪意义，反思我们文明发展，是否有不够简约、已经冗余繁琐太过、是否忘记生命本身好奇的发展的追求。以我们现实功利的追求，虽然不能在现阶段为所有人但可以至少为孤独症谱系障碍人士创造一个包容、接纳、允许其更多相异发展的环境，以让他们带给我们更多生命的启迪，是否是一个值得提倡的社会追求呢？

反的角度，我不希望读者借此而否认孤独症谱系障碍的障碍本性，反对对孤独症谱系障碍人士的早发现、早诊断和早干预。我这里从理性的深处谈发现孤独症人士“不同”的美，更多的是从社会启迪角度，而不是从个体和生物学角度；是从孤独症谱系障碍人士中做一般抽象以后的角度，而不是从具体的个案和家庭的角度来谈。我希望那些不批评、甚至欣赏我的感悟的人士，至少也要对此保持清晰的头脑。

感谢译者。这本书是一个真实的阿斯伯格人士的人生历程和体验最完美的演绎，正因为得缘这样的契机，才有我此篇感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