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大米
早上醒来，一时茫然不知身处何地，直到竖起耳朵，听到先生在客厅低低念经的声音，蓦然安心，忽然有一种强烈的愿望，想写点什么。
据说恩爱是不能秀的，我的婚姻也是万千芸芸中的一个普通或者个例，有失落也有一地鸡毛。人生无常，原谅我是率性的，让我任性地记录下此时此刻的所思所想和你分享，也谨以此文献给我们即将到来的结婚13年纪念日吧。
似乎，我有个不搭调的婚姻。
多年老友，现在《澎湃新闻》的老总李鑫，以前我们在南都的时候亲如姐弟，他目睹了我当年闪嫁给先生的过程，不日前，久别相见，我们拥抱在一起，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笑道：能问个问题么，姐夫…..还没换？
我笑了。
岂止没换，到现在，李鑫和他十年未见，除了两鬓见白，他还是一丁点儿变化都没有。甚至，单位职务都没变，仍然天天念经颂佛，一周两次风雨无阻去跟一群新教徒上课学习（多数都是年龄不等背景相异美丑也不一的女人们）。
时不时，他跟其他佛师兄去（无论男女年龄他们均互称为师兄）跑去各种市场买鱼虾，到河边海边等偏僻的地方放生。
十年来我也被迫跟着去了几次，一大群虔诚的人在放生前要进行冗长的放生仪式，就是在一个喇嘛的带领下诵经，海边炽热的阳光打在我脸上，无聊至极，对我来说无异于酷刑。
奶奶的，放生就赶紧把箱子里的鱼放了就是，还要整这么多形式主义！鱼都不知道憋死了没有。而那一大群人却无比虔诚，乐此不疲，犹如身在另外一个世界。
而他，此刻却是开心的，跟着那些人跑来跑去端鱼端虾，朝着每个认识的人双手合十微笑着喊师兄，这是他干家务十倍的热情。
有一次轮到他去购买鱼虾，大冬天他晚上九点就出发，和人挤在一个货车里浩浩荡荡去广州海鲜市场，买回后又运回深圳蛇口海边，进行冗长仪式放生，回到家都第二天中午十二点了，然后倒在床上就睡着了。
夏天，他还跟着一两百人用年假去了四川藏地一所寺庙吃睡十天，参加了十天法会，从小养尊处优的他睡在寺庙睡袋里，一日三餐茄子土豆，天天露天坐在那里念经，回来黑瘦了一大圈，因为打坐太久屁股痛了好多天。
他的很多习惯是宗教带来的固守，比如苍蝇蚊子都不杀，只吃三净肉，在外吃饭也有很多限制，导致我们经常小矛盾不断，我的最大爱好就是在他面前，啪啪啪用拖鞋底把一只只逃窜的小强拍个稀巴烂，看着他隐忍的表情，我就有一种特别的快感。
但你是不能阻止和改变他的，也不能和他辩论菩萨和佛祖是否存在，这位二十年坚持不断学佛阅书无数，授课不少被我戏称早就成为佛学博士后的居士对佛祖的爱早已经超越一切，时常让我感觉，我只是他生命中的配角而有一种挫败感。
但是偶尔的每次辩论，他毕竟口才有限，在伶牙俐齿访谈记者出身的我面前，很快会败下阵来，于是他平时努力维持的所有涵养淡定都不见，恼羞成怒，会和我一场大战。
他生气的表示就是口不择言无厘头发飙，然后拿着车钥匙要离家出走，要么抱着被子跑去女儿房间锁上门跟我冷战。
有一次他还在暴雨的车里和我争吵，他把车停到路边，用力拍车喇叭，结果喇叭失控再也关闭不了，汽车在不停蜂鸣，他就这样抛下我和大哭的女儿下车，在雨里扬长而去。
不知所措又不知道怎么处理车况的我，只能一遍遍打他电话让他回来。他过了很久才接电话，被我厉声斥责回来解决喇叭扰民事件或者开去修理，他才肯回来。
偶尔发生在我们生活里的这些频率不高的时候，他是失控的。我就算不了解佛教，也知道他这些行为表现和他们所着力倡导的那些，是相违背的。
有一次，我见到他的上师，一位和他年龄不差上下的藏族出家人。我问他，怎么才能评价一个修行人的修为高不高。
师父回答我：问他身边的人啊。
我说，我就是觉得不怎么样啊。
师父微笑说，那就是他修得不够啊。
不知道当时在我身边的他，是不是脸红了。后来我拿这句话给他，他脸皮很厚淡然地说，就是因为不够，我才继续修么。
这大抵是我们生活中的一些插曲。
除了雷打不动的早晚各一小时诵经功课外，我们所相处的大多数时间里，他是谦和的，很少为工作家庭的事情烦心，手里提着一串耗尽心思用各种天然珠子穿起来的念珠，头发模仿他的藏族师父理的短短的，对每个人都是，带着谦恭的微笑。
我不知道他这个形象在几千人的国企单位是怎么出现的，他的同事他的领导是怎么看待和容忍他的，还是周围的人已经对他视若无睹了，不过他虽晋升缓慢甚至希望渺茫，但是工作还是靠谱的，人缘关系也相当好。
总之他也在上班时间大抵认真工作（太需要应酬的岗位他是不去的），当然要说多么努力，我是没看到的。好在单位不错，也一直有一个还过得去的薪水。
他把所有的兴趣都给了他的信仰，天天在他的佛教微信群兴致勃勃和人辩论（当然不包括我），我想，他在我身上是没有找到他所需要的强烈的认同感和成就感的。
要么，他躲在他的佛堂里读书念经。很多很厚的繁体的佛经，我看了就要睡觉。除了几个大学就凑到一起的同学佛友，他也极少和其他人应酬聚会。
除此之外，他所有的时间都给了女儿。
七年前，女儿曾被认为是谱系，这对我是个灾难。我忍着巨大的焦虑痛苦去学习如何干预，但他从来没有百度过“某某症”那三个字，就执着的认为女儿只是有个性，前世的习气还没完全消除而已。
他大抵心里也是不安的，去问了他的师父，师父说让他多念经多放生，多陪她。于是他更多的去念经，或者回家陪陪女儿玩。
在这方面，我对他是失望的。尤其比起我后来认识的那些辛苦学习如何干预的爸爸们。先生不关心也不知道什么叫“干预”，但是他回家会装疯卖傻和女儿一起玩，一大一小的笑声传遍家里。
我想，也算是RDI一阶段吧，也就由他去。
他那一段时间，鼻子经常被下手不知深浅的女儿玩游戏咬的红肿不堪去上班。但是八年了，他还是以这样的方式和女儿玩，还是父女经常大笑着在床上滚做一团，他仍然还处于一阶段。
而女儿，已经长大了。
后来女儿被认为没事了，他曾得意洋洋地说，师父说没事就没事吧。
我懒得和他争辩。好在，我要做什么，这个男人也从不干涉，我怎么教女儿，折腾女儿，他也由我去，甚至以他的方式配合，尽量接送，风雨无阻。
女儿所有的词汇，伶牙俐齿巧言善变甚至揣摩他人等社会性的部分，甚至所有懂得的知识都是我教的。但是，女儿仍然更喜欢她的爸爸，那个只会RDI一阶段的，宠着她的爸爸。
他们会一起玩手机游戏，一起窝在沙发上看冗长的电视《探索中国》、《考古发现》，甚至，基本不主动送我任何礼物的他，为了女儿还学会了上淘宝购物，挑各种文具、甚至书皮买给女儿。
我身边的男人想给我一个拥抱的时候，女儿马上冲上去用嗲的不能再嗲的声音说：“爸爸是我的。”
然后他缴械投降，把60多斤的女儿牢牢抱起，然后女儿就会转过脸，给我一个挑衅和胜利的微笑。
跟这样的男人是不可能讲ABA的，他只会欣赏他的女儿，赞美他的女儿，他觉得全世界的女儿中，他的女儿是最可爱最聪明美丽的那一朵。
他会付出时间陪她，教她写作业，但他的教育没有任何方法和步骤，女儿撒娇或者几滴泪水会让他迅速崩溃而毫无原则地失去立场，女儿不听话的时候，他也会偶尔失控打骂过女儿。
总之，他就是一个没有什么原则的，传统的爸爸。
但在女儿眼里，那个总喜欢教诵她念几句经文的爸爸，是最好的爸爸，因为，人总是喜欢在众多柿子中，挑那个软的捏。
而我，则是她把控不了的。
在精神上，他似乎是出世的，名利什么都看得很淡然，从不八卦别人是非，也没看到他有什么大悲大喜。
我是入世的，会为别人的几句随意评价而沾沾自喜或情绪低落，会为某个目标而发狂的努力，会为女人的虚荣而腐败，会在车里把脚丫子高高放起在前面的座位上（前面无人），而知识分子家庭出身的他会觉得这是一件很严重的没有素质的行为。
另一方面，他又是个没有什么所谓远大志向的人，他所信奉的就是一天天过好现在，积累福报，追求他所谓的圆满。
而我却又是一个爱做梦的理想主义者，总觉得自己身上有某些承担的所谓使命，并且会为这种莫名其妙的使命感而不停的为之付出努力，甚至焦虑不安，大脑高度兴奋，陷入魔怔状态。
我想找人分享我的奇思妙想的时候，他不是个好的对象。
我经常把他从睡梦里拖起来试图讲述我的灵感的时候，刚说到第三句，就听到他的鼾声；即使听了，他似乎也不能提出什么我认为更有建设性的意见，在这些方面，因灵魂相撞产生的愉悦感我们似乎是严重欠缺的。
敞开言之，在灵魂的宇宙中，我们似乎是两个毫无交集的存在。
比起我来，他似乎才华略逊，要命的是，我们各自又在不同的世界；我会感觉我不停在向外界学习，我让自己进步——知识，思维，处事方式等等，但是他似乎仍然以他的方式，过着他的每一天。
据说，不同步的婚姻是危险的。
我也婉转的提出希望他多学一点关于佛教以外的东西，他答应了，并且定了每周二晚上确定为我们家庭分享书籍心得的日期，但是这几天，他又疯狂的迷上了女儿的平衡车。
深夜，我在工作，在构想我的工作计划，他在客厅驾驶着女儿的平衡车飞来飞去，在我冲出去想和他说我的伟大创意的时候，他说着他的平衡车，这时候，两个完全自闭的人鸡同鸭讲了几句，然后各自散去。
我去找别人寻求共鸣了，他继续开他的平衡车，脸上带着孩子般的笑容。
这些年来，因为和家在深圳的先生结婚，后来又因为女儿，我也在事业上多次错过机会，让我也偶尔心生唏嘘会有一点不平衡。
特别是年轻的时候，我经常言语对他有意无意充满优越感，但是他似乎从不在意，后来慢慢的我成熟了，感到自己的浅薄，才变得在意他的感受，经常表示感谢先生的付出和陪伴。
ABA 显然是有效的。对我的转变，他无疑是开心的，我们的感情似乎越来越稳固也越来越腻歪了。
我这样一个充满了不安全感的焦虑的人、或许还有些神经质的人，年轻时候会觉得自己很难维持一段婚姻。
但，马上居然就13年了。
很多人会奇怪我们的相处，至今我也没有弄明白这一点：为什么我从无离开他的打算，甚至感觉这样的日子过得很安心。
每天早上醒来，如果能够屏息听到他在隔壁房间低低诵经的声音，我会感觉特别的平静。
在生活上，他喜欢吃我做的饭菜；
我可以跟他絮叨我对任何人的欣赏包括对异性的，他从不乱翻我的手机，对我没心没肺和别人的玩笑也不在意；
他对我的父母，对我身边的每个人都微笑有礼，除了会对我偶尔失控发飙；
每天晚上，他会在我洗头之后，帮我把头发吹干，递上安眠药，把我的手机收走，让我睡觉，虽然我从不听话，总是在他睡着后溜走；
年近四十，我依然可以肆无忌惮随时随地跳到他的腿上，让先生一手抱着女儿，一手抱着我；他依然时常用充满了宠爱的眼神看着我，就像看着另外一个女儿。
在我偶有妙想洋洋得意的时候，我会一遍遍扯着他追问：“我棒吗我棒吗？”的时候，他会拍拍我的头说，“宝贝真棒。”
虽然他的心里未必说这样想的，也未必理解我说的，在我陷入自闭、自伤式的工作状态时候，他会把女儿带离我的身边，让我清静；
在我受伤的时候，他是等我回家的那个人；
当我在舞台上光芒四射的时候，他永远是带着女儿静静坐在下面看着我的那一个；
在他心里，我就是我。我的光芒，他看不到，也不曾觉得有距离。
他只看到，我是和女儿一样，他要来陪伴着的一个孩子。
而他，永远就在我和女儿身边。
或许大多数男人所需要的，无非是一个能够用仰视的目光看着自己的寻常女人。而这方面，好像我很少给予他这个机会，不过我现在已经学着在改变。
更何况，他尊重我的世界，我尊重他的世界，即使我们身处在不同时空，即使我们谁也说服不了谁，但已经足够了。
毕竟，我们还有我们共同的女儿，共同的狗狗KIKI。
最根本的，我们还有共同的金钱观世界观，那就是不曾在意金钱和琐碎的付出，而努力去做自己认为有意义的事情。
写到这里，忽然，泪湿眼眶，就此搁笔。
后记：
先生看完这篇文章后，做了一些细节上的修正，然后挑了一首歌送给我，让我放在文末，以飨读者。也作为，这篇文章的结尾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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