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米悼念张进：“生命如大海，抑郁只是大海中的漩涡”

张进（1966-2022）

悼念张进

抗疫三年似乎到了尾声，却突然来了噩耗。昨天晚上，知名抑郁症互助平台“渡过”官方公众号发布讣告，渡过创始人张进辞世，“渡过失去了奠定我们使命和事业的创始者、一位探索抑郁生态疗愈体系的引领者”。

怎么会？怎么回事？……我陷入悲痛和茫然，久久没有回过神。

我认识张进老师是2015年，当时，我刚准备离职做特殊需要儿童家庭的科普公众号“大米和小米”。

他是媒体行业的老大哥，备受大家的尊敬。他因患抑郁症发起抑郁症社区互助平台“渡过”，我因为小米误诊而发起自闭症家庭资源平台“大米和小米”。

同为精神心理领域，同为疗愈那些亟需要帮助的中国人，我们还有着相似的背景，相似的故事，甚至相似的秉性，就一直互相关切。

我们都忙于自己的事儿，但一直在联系。后来，我自己遇到心理疾病，甚至遭遇深圳一家医院误诊，陷入困境的时候，在遇到自闭症儿童家庭遭遇社区歧视性监控管理的时候，我都打电话给他求助。每次一聊就是一小时。但一直到去年年底，我们才在北京见一次面。

那天风特别大，我们约在星巴克见面，却依照各自理解，分别去了相聚几百米远的不同分店。寒风中，折腾了半个多小时，我们终于见了面。他喊我英爽，我喊他张进老师。没有一丝陌生感，我们俩滔滔不绝聊精神疾患，聊自闭症家庭。这几年患有焦虑、抑郁等疾患的青少年越来越多，还包括很多阿斯伯格少女及家庭，都在他的社群里寻求帮助。

我们所从事的事业，有大量的交叉，我们都认为，跟心理疾患家庭和特殊需要家庭的需求比，社会上可以供给的资源太少了。张进告诉我，他抵押了房产，在杭州做了一个基地，为心理困境青少年回归社会提供更长程的全方位专业支持。那是他的理想国，也有点像乌托邦。

他也知道，自己不擅长搞商业，很多事情搞得他焦头烂额，他最爱的，还是在社群中帮助那些陷入心理困境的人。

我又何尝不是呢？任何一件事情要想做好、做大，就免不了跟金钱和人心打交道，更少不了流言蜚语。除了忍辱负重，竟别无选择。这或许就是宿命。

临别，我们约定以后一定合作，把我们的理想以我们自己更擅长的方式燃烧下去。……

几个月后，他确诊了肺癌。我知道后，连忙在微信上询问，他显得很坦然和轻松，一直和我谈笑风生。

当时病情听起来挺乐观。入院切了一片肺，一周就出院了，他还在微信公众号上发表了一篇文章 《我如何渡过患癌恐惧》。我还把这篇文章转给了同样确诊癌症的父亲。

我们和张进约好出院后休息一段，我们就正式开启合作。“你就做你的导师，我也做我的社群，我们怎么活下去的事儿，让那些擅长的人干去。”我提议。他说，“好。”

2022年5月30日，我们最后一次联系。半年各忙各的。然后是他永别的消息。两天来，同行朋友们提起他，无不惋惜痛心。我想写点什么，又都觉得苍白。

下面，我们转发他生前同事追忆他的文字，谨以纪念。

生前同事追忆

他走了，回归大海，回归生命。他点燃过的那些生命之光，仍然会，亮着吧。至少曾经因他而亮过，哪怕一瞬。个子不高，清瘦的脸庞，架着眼镜，疏于打理的头发有些乱，衣着简朴随意，这是张进的样子，也是他一直以来的样子。

张进1966年6月生于南京。他的父亲早年毕业于金陵大学，后被错划右派，下放到江苏灌南，在那里结识了南开大学毕业的母亲。张进在江苏灌南县渡过童年。他的父母在改革开放后迁至江苏淮阴。1982年，张进从淮阴考上南京大学中文系，时年16岁。他毕业后再到中国人民大学新闻系读研究生，1988年毕业，加入《工人日报》。他曾担任国际部编辑、副主任，再任记者部主任并升任编委，曾走遍《工人日报》30个全国记者站，主持采写过大量重要报道。2000年加入《财经》杂志，后担任副主编；2009年又参与创办财新传媒，任常务副主编，后改任副总编辑（兼中国改革杂志执行总编辑）。

作为新闻工作者，张进见识不凡，才思敏捷，他的文章逻辑清晰，文笔洗练优美。30年多的新闻生涯，张进聪颖勤奋，著述颇丰，尤其是加入《财经》和财新传媒团队后，负责时政法治、公共卫生、民生教育等报道领域，主持、策划了一系列相关重大报道。张进曾说，2003年SARS报道，他跟胡舒立学会了调度指挥新闻报道的集团作战。此后，张进带领编辑记者，先后完成了2008年的汶川地震、南方冻雨，2009年禽流感，2016年河北洪水等重磅报道。

张进是所有记者都喜欢的那种编辑。同事们经常看到这样的场景：他把记者叫到跟前，手把手教稿子可以有几种结构、如何使用素材、怎样开头、如何收尾。张进的业务能力，同事们心服口服，他的谦和低调更是众人皆知。无论老同事还是新人，从没见他疾言厉色过，纵使批评下属，张进也是笑着轻言慢语。

2012年初，张进罹患抑郁症，发展为重度，半年后病愈回到工作岗位。这个不幸的经历却让他开启了丰盈的第二人生，也照亮了更多的人。与抑郁勇敢战斗的张进直面切身病痛，边治病、边学习，成为朋友们眼中“最懂抑郁症的新闻人和文章写得最好的抑郁症专家”。同事们、同行们，但凡有抑郁倾向或罹患抑郁症，都会向张进求助，从寻医问药到就诊住院，乃至心理咨询，张进来者不拒，有求必应。

在此过程中，张进意识到抑郁症在中国已经成为危害越来越广泛人群的心理+生理疾患，公众包括病人本身却存在着巨大的认知空白。2015年，他开设微信公众号“渡过”，取渡人亦渡己之意，以自己与抑郁症战斗的亲身经历，撰写了大量抑郁症相关科普文章，并刊载抑郁症患者和家属们发来的交流投稿，普及抑郁症医学知识，澄清社会对抑郁症的认知谬误与偏见，帮助更多抑郁症患者摆脱病耻感。这些文章后来先后结集出版了4本的《渡过》系列丛书。2017年3月以后，他选择离开在财新的全职工作，集中于抑郁病人救助事业。

“我自己在治疗的过程中，走了很多的弯路，很辛苦，感同身受，希望将自己在这条路上的体会传递给大家，帮助广大抑郁症患者渡过无知、无助、无力和无奈的困扰。”张进说。

张进最初主要是自己在全国旅行，访问和帮助抑郁症病人，后正式创办“渡过”社群，联络志同道合者，更大范围地助力那些备受抑郁症折磨的患者和他们的家人。为更专业服务公益，年过半百时的张进自学考取了专业心理咨询师资格。他全身心投入到“渡过”事业，尤其是青少年抑郁症患者的互助与自救。在多年科普和咨询过程中，张进发现青少年群体的抑郁倾向和患者数量在快速增加，这对孩子的漫长人生乃至整个家庭都会带来持久的痛苦。为此，张进通过“渡过”提出“陪伴者计划”，建立“家长课堂”和陪伴中心、心理咨询中心、渡过诊所，从2018年10月开始，他和渡过团队的伙伴们组织了20期的“成长营”和“家长营”。通过社群成员之间、患者之间、亲子之间的相处陪伴、学习交流，为这些不幸的孩子和家庭提供持续的专业支持。以“知行合一、自渡渡人”为宗旨的渡过，迅速聚集了一大批患者、医生、咨询师和陪伴者，从抑郁科普平台发展成为国内最知名的抑郁症患者和家属互助康复社区。

多年新闻工作养成的勤于思考，也让张进在与抑郁症的战斗中认识不断深化。他曾对朋友说起，自己在写《渡过1》时，更多强调抑郁症并非人们传统思维的心理素质脆弱，而是一种生理病变，那时候比较信奉药物治疗，到《渡过2》时扩展到在药物治疗的同时心理干预的重要性，《渡过3》则进一步扩展到“陪伴者计划”这样的社会支持系统，到2019年下半年，他逐步从实践到理论，提炼出生态疗愈模式和全程解决方案，即把药物医疗、心理干预和社会支持结合在一起，帮助患者进行全生态疗愈。

2020年新冠疫情袭来，长时间的封控隔离极大影响着民众的精神心理状态。张进和渡过团队自觉肩任日重，他们在三年里克服线下活动受限的困难，一方面尝试将线下服务转至线上，另一方面加紧进行生态疗愈的独立线下场所建设。经过漫长的选址和几经周折，2022年1月，第一个“渡过”基地在杭州建成开业，为心理困境青少年回归社会提供更长程的全方位专业支持，张进希望这个康复中转站是桃花源、是实验场，更是“中途岛”。

但是以己为烛、点亮众生的张进，没能看到胜利冲出中途岛的孩子们，他在这个冬天燃尽了自己。张进去世的消息传出后，同事朋友们难以相信始终微笑着的张进会如此突然的离开，他2022年6月的一个朋友圈被广泛转发：“把自己活成一道光，因为你不知道谁会借着你的光，走出了黑暗；请相信自己的力量，因为你不知道谁会因为相信你，开始相信了自己；请保持心中的善良，因为你不知道谁会借着你的善良，走出了绝望。”

设在张进家中的灵堂

很多素不相识的人也在社交媒体发文悼念，感谢自己通过阅读张进的《渡过》和文章，走出了内心的阴霾。他们写道：“我是借着张老师的光，才走出黑暗，我永远感激张老师”“他的书扭转了很多人对抑郁症的看法，无数人获得了他的帮助，再去帮助别人”“感谢张进老师，照亮我们的生活，我们也会努力成为一束光，给予别人慈悲和善良。”

在《渡过5》的遗稿开篇，张进总结了自己用余生书写的这份事业：“‘渡过’的本质，是抑郁群体的自救，这个群体在主流社会被误解、被忽视、被贬低、被排斥，而在渡过，却成为主流，逐渐汇聚为一股力量，汪洋恣肆，像一条鲶鱼，激活了一个行业的生态重组，并从自发到自觉，最终构建成精神健康的社会支持系统，带来了人的提升和社会的局部改变。渡过不能以成功来定义，它的价值不在于成功，而在于启示。”

张进的最后一篇朋友圈定格于2022年10月12日，转发渡过在世界精神卫生日推出的一部关注青少年抑郁的公益宣传片。他把片中唯一的一段声音写了出来：“生命如大海，抑郁只是大海中的漩涡。”

这也正是张进的人生。

（以上摘选文字，作者王和岩，发表于财新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