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闭症书籍】连载：疼痛吧指头：给我的孤独症孩子（六）

　　救赎和超越绝境的父爱之书

　　给我的

　　孤独症孩子

　　疼痛吧，指头

　　01

　　我记得他七岁那一年，2005年9月1日那一天，我看着很多孩子去上学。那一天是七岁的孩子们报到上学的第一天。多年前，我们也是这样抱着一个木板凳去上学。上学，标志着一个孩子离开了家庭，到了另一个世界。一个集体的，同龄的，吵闹混杂产生故事的世界。

　　我的孩子在这个世界之外。

　　我没有拉着他来看这一幕。我不知道他看不看得明白。我怕他伤心，更怕他连伤心都不知道。如果他看着别人的孩子伤心还好一点，如果他不知道伤心，他哈哈大笑，我怎么办？

　　以后我散步每逢遇到学校，都会快步离开。

　　孩子十二岁过生日那天，我有点手足无措。

　　我不知道该不该给他过一个生日。

　　02

　　在我们生活的这个城市，孩子十二岁生日是件大事，是要大摆筵席庆祝的，但是，我该庆祝什么呢？

　　我一整天在自责中度过。

　　如果……

　　如果……

　　有无数个如果，我会有一个正常的、能够开口说话的孩子吗？

　　孩子十六岁生日那天，我已经不感叹生活了。一整天在忙忙碌碌中度过。

　　迟了。

　　早一点就好了。

　　我曾经在孤独症培训中心给患者的家长们讲课，这些南来北往的家长遇到的是和我一样的问题。首先是无法确诊，不知道什么病，好不容易确诊的时候基本上错过最佳治疗期了，更重要的问题是，确诊以后怎么办。怎么治？找谁治？

　　我们这么大一个国家，有一家专门治疗孤独症的医院吗？

　　03

　　我们有专门治肝病的医院，有心脏病医院，有眼科医院，风湿骨科医院，有妇科医院，男性病医院，我们有呼吸道肺部医院，有手足病医院……在这些花样繁多的医院里，我们找不到孤独症医院。

　　大多数家长和我一样，找不到谁能治。我曾经去过北京、上海，我找过儿童医院、妇幼医院，综合的名医院有同济医院、协和医院。在这些医院里，儿科把我们推到喉科，喉科说他们不能治，没有孤独症科，最后又推到精神内科，精神内科说他们不能治。

　　我曾经和一个大医院的医生吵起来。

　　不能治你当什么医生？

　　不能治你开什么医院？

　　全世界难题？

　　全国都不能治？

　　那我的孩子，只能就这么拖着？

　　啊，啊，我们深表同情……

　　我相信很多患者家长和我一样，从很多医院出来之后，想把这个医院炸了，把医生痛打一顿。一个小孩子的病，全国不能治？全世界不能治？那要医院干什么？要医院是吓唬人的吗？

　　我们就这么一家一家换着医院求医，能不错过时间机遇吗？能不迟吗？

　　04

　　在黄医生家靠街边的一个房间里，

　　安装着冬天取暖的地炉。

　　地炉有一部分埋在地下的土里，一部分在上面，炉子上安装着一个排烟道，通过窗户向外面排烟。在鄂西北山区，一直绵延到武当山、神农架和恩施土家族苗族自治州，大多数农家都使用这样的地炉。屋子里冬天很暖和，大部分可以一整天不出门，只围着一只炉子即可。吃饭的时候，炉子上炖着腊肉和土豆、粉条、萝卜白菜这些。不吃饭的时候炉子上放一壶水，人们围着炉子，喝水，说话或发呆打瞌睡。

　　我儿子在炉子边上成堆的储存过冬的冻萝卜和冻白菜之间穿行，他在这里生活了一年，对周边的萝卜白菜和地炉已经熟悉了。

　　我边吃饭边提出疑问，孩子一个人待在家里会不会跑丢？

　　黄医生和他的家人认为我多虑了。

　　你在街上放一只羊子，或者一只刺猬，只要是有家有户的，都不会丢，他们说。

　　甚至不用去找，不管羊子和刺猬跑到哪个街铺，都有摊主认得，都会有人站在街口或者摊位边上说，这是谁谁家的羊子，谁谁家的刺猬。怎么没管好？怎么跑到街上来了？

　　会是这样吗？

　　黄医生家里人介绍，这个镇上，哪一家来了客人，多了一辆车，全镇马上都会知道，何况多了一个娃子？现在，全镇都知道，镇上来了一个省城的孩子，不会说话。人们闲聊起来，会说，那个武汉来的不会说话的孩子，如何如何……这个“武汉来的不会说话的孩子”就是我儿子。人们记不住孩子的名字，那不重要。

　　这么说这个小镇上不会丢孩子。看来只是我丢孩子丢怕了。

　　我儿子丢失第四天的早上。我们接到公安局110系统的电话，孩子找到了。我们赶到武汉市儿童福利院去领孩子，又赶到市公交公司去感谢司机。公安人员给我们还原了孩子丢失后的路线图。开往武汉汉阳西郊沌口方向的公交596线路的司机和售票员，在傍晚到达终点后发现车上只有一个孩子，他们仔细盘问，发现孩子不会说话，他们明白孩子是谁家丢失了。

　　滞留在公交服务站一段时间，服务站人员问不出家庭和父母消息，之后我儿子被送到附近的沌口派出所，派出所民警又询问了很久，问不到家庭和父母信息，之后把他送到儿童福利院。

　　我们赶到儿童福利院的时候，他正在啃一个巨大的面包。

　　我们去感谢596公交线司机和售票员的时候，站在那辆公交标志牌下面发呆。我在想一个问题，我的孩子丢失的地方是武昌的徐东一带，那里根本没有596公交。孩子丢了以后，我们在第一时间赶到附近的公交服务站，我们要求看监控录像，想从监控录像里面寻找孩子的踪迹，但是监控录像当天坏了。

　　那么，我的孩子，他是从他住的地方那个公交站上车，经过了很多次辗转，不知道怎么转的车，穿过长江，又穿过汉口，到了汉阳西郊的596次公交车终点站。

　　想到一个不会说话的孩子，在人流中上车，下车，又上车下车，想着他一个人在人流中穿行，一个人上车下车过长江过汉口，真有一种后怕。

　　紫金镇不会丢孩子？不会。因为一只羊子和一只刺猬是谁家的，大家都认识。张家的羊角上有一个缺口，李四家的刺猬身上的刺不扎人，大家都知道。

　　地炉边上堆着过冬的萝卜白菜和红薯粉条，梁上吊着的腊肉，堆在那里悬在那里不动，可以吃一个冬天。椅子在哪里，菜盆在哪里，鞋子在哪里，这些都是不动的。晚饭后果然有一群人出来，围着我开来的车观望。这辆车现在停着不动，但是它是从一个晃动的世界开来的，它就是代表着晃动的。

　　在省城里，一切都是晃动的。门口的人每天是不熟悉的，每天都在换；公交里面商店里面的人每天都是不同的，都是晃动的。人是晃动的，车是晃动的，每天都有新事情，故事也是晃动的。

　　晚饭后我边休息边训练孩子：

　　爸爸。

　　爸爸好。

　　爸爸你好。

　　爸爸你好吗？

　　我们从两个字开始，三个字四个字五个字，照样是我说一句他跟一句。我发现他的语速迟缓了，情绪里面带着犹豫。

　　很快我就明白了原因。

　　原来在省城训练孩子，无论是家里还是培训中心，都是使用普通话，但是在这里，黄医生和他爱人都说地方话，他们不会说普通话。全镇说普通话的没有几个人，是这个原因让我儿子迟疑了。

　　在他有限的五字句内的语言里，内容和发音都极为简单，现在，他来到又一个地方的语音系统里，他对原来学习的有限的普通话系统不太自信。

　　我用地方话训练他同样内容的五字句，他望着我，他不知道哪个系统是正确的。

　　从普通话换到地方话，虽然只有这几句话，但是对于这一类孩子来说，却是另外一门语言，甚至是另外一个星球上的语言。

　　语言，无论是语音还是语汇，在最初的教育中，应该和紫金镇上的萝卜白菜一样，趴在那里静止不动，还是和省城公交车上的流动人口，不停地变换？我请教了几个语言学家，但是一直没有令人信服的答案。

　　我早先有位同事，他的儿子是正常健康的，他也遇到同样的问题。他儿子和他们夫妻在一起说普通话，他把老母亲接到单位住，他儿子和母亲住几天，说话就不同。有一次，为一个词发生了纠纷。

　　赤脚，当时是夏天，孩子赤着脚。

　　但是他母亲却教孩子说，脚片儿。

　　不光发音不同，词汇都不同。在他夫人的怂恿下，他和母亲吵架。

　　我和他交流过。他说，一个“脚片儿”，这个简单的词，通往的却是一个乡下世界。

　　我一愣。

　　我明白他是对的。

　　但是我考虑的不是城里乡下，我想明白哪个世界对孩子开口说话更有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