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9%的家长都不知道，20%学龄儿童身患这个隐形疾病

所有的变化都可以回到源头，2015年的那一次相遇。那一年，7岁的一年级男孩熙尧还是一个让爸爸妈妈和老师都非常头疼的学生。日常作业中听写、默写几乎交白卷，经常把字母写颠倒或错位。不会写的字，罚抄100遍，重新听写10个还是错9个。写作业对他来说是“酷刑”，笔袋里经常出现咬坏的笔。

熙尧想尽办法逃避写字，写周记，他用人、弓、大、小几个最简单的字拼凑一两行上交。上课要签到，他不写名字只打一个勾。爸爸妈妈无法理解，熙尧真的是“又懒又笨”吗？他明明在幼儿园时就喜欢看书，进小学时已经认识1000个汉字，讲起故事来绘声绘色。为什么进了小学像变了一个人？

学习困难公众知晓率不足1%

直到在一次学校举办的讲座中，妈妈安啦第一次听说有一个疾病叫“学习障碍”。没多久，她带着熙尧去深圳市儿童医院就诊，确诊了注意缺陷多动障碍（ADHD），又在卫宁读写障碍中心确诊了书写障碍.安啦也知道了，中国大约有1500万读写障碍儿童，他们中有31%—45%会共患ADHD。学习障碍的发生率在20%左右，而这个病的公众知晓率可能不足1%。（相关链接：《“学习困难”门诊火爆！5个孩子中就有1个，成绩不好也是病》）

安啦开始理解熙尧的行为，给他找了做学习支持的老师，调整他的学习方法。变化是显著的。四年级时，10岁的熙尧已经可以面对100多位观众即兴演讲，2023年8月，他在国际青少年模拟联合国大会获“最佳外交官”称号。

目前熙尧正在准备中考，书写障碍对他影响已经淡化，虽然有些科目成绩平平，但他喜欢的历史和政治基本可以得到满分。熙尧学习上的变化究竟是用了什么方法？那99%不了解“学习障碍”的家长，孩子又该怎么办？

讲座的组织者是深圳市学习困难关爱协会，2015年，是他们进入学校的第一年。学爱会会长许倩介绍，学习障碍也叫“学习困难”，普遍在学龄阶段开始显现，典型特点是学业表现与智力水平不相符，即智力水平正常，但成绩不好。确诊学习障碍需要到专业医院接受医生问诊，并接受智商和读写障碍相关测试。

根据精神障碍诊断与统计手册（DSM-5）的定义，学习障碍是一种特殊学习技能发育障碍，是指从发育的早期阶段起，儿童获得学习技能的正常方式受损。障碍源于认知加工过程的异常，以大脑生物功能发育异常为基础。特定学习障碍又分为阅读障碍、书写和数学受损。

熙尧正是有书写障碍，写字会出现镜像词，偏旁部首颠倒，数字、字母方向相反，混淆音近字或形近字等。“他们听写、默写非常困难，写作文是他们最痛苦的事。”

读写障碍儿童看到的文字

这些信息公众知晓率不足1%。许倩认为：“原因在于这个群体‘太隐形了’。很多家长宁愿相信自己孩子就是傻、笨，也不愿相信有学习障碍。”

在创立学爱会之前，许倩是一位心理咨询师，2010年，她接待了一对离婚咨询的夫妻，两人经常因为儿子成绩差而吵架。孩子就在咨询室隔壁房间写作业，许倩过去看了一眼孩子的试卷，发现很多字都没写对，“这个偏旁写错了，那个左右颠倒了”。

通过请教同行，她第一次知道了“读写障碍”这个词。了解到学习困难孩子为数众多，她联合十五位医务工作者、教育工作者、心理工作者、社会工作者、学习困难人士及其家人，在2012年8月，成立了“深圳市学习困难关爱协会”，这是大陆第一家学习困难领域的公益组织。

“广义上的学习困难（learning dificulty）包括阅读障碍、书写障碍、计算障碍、ADHD（注意力缺陷和多动障碍）等”，许倩说，“之所以用‘学习困难’这个词，初衷是让无法适应传统学校学习的孩子们都纳入到关注视线。”

理解和尊重孩子

2015年开始，学爱会在名誉会长、蛇口育才学校创始人陈难先校长的支持下，陆续在蛇口育才一小（以下简称“一小”）、蛇口育才二小（以下简称“二小”）等小学设立了学习支持中心，开设“半日课堂”，免费为学困同学提供辅导。

学爱会举办的学习困难知识科普讲座

二小学习支持中心老师李志群记得，她给学生家长开会时，有些家长立马站起来：“凭什么给我孩子贴标签？”开会氛围也很微妙，家长坐在一起时，“好像一群差生的家长坐在一块”。

她改变策略，先让班主任给有学困倾向的学生家长沟通，家长有兴趣了解，再一对一和家长面谈。一小学习支持中心老师草心也调整了沟通策略，不直接说“孩子可能有学习困难”，先说孩子的特质与优势，然后提出孩子的缺点或需要调整的部分，最后提出有效实用的改善方法和策略，争取家长的配合。

安啦和学爱会的相遇就是在一小举行的家长讲座上。

此后，安啦开始参与学爱会的活动，学习学困儿童的养育方法。逐渐开始理解和尊重孩子的行为：

她和语文老师沟通，让熙尧通过口头输入再转文字完成作文，老师根据作文打印件评分，这是读写障碍者常见的一种输出代偿方式。他的口头表达能力不错，口述作文能拿到A。

她放弃逼熙尧做作业，“写作业时偷工减料，能省则省”，鼓励熙尧发展兴趣爱好，参加各种演讲比赛。熙尧还会模仿电商主播带货，一气呵成，安啦觉得挺好：“哪怕他以后去带货，我都觉得挺好的。”

熙尧模仿主播带货视频

小学毕业时，她将熙尧的口述作文集结打印几十本，作为毕业礼物送给熙尧和身边的亲朋好友。

二年级开始，草心就是熙尧在学习支持中心的老师，熙尧在下课后参与了多项学习支持中心在校内开展的活动和课程。后来，啦啦干脆请草心做熙尧的家教老师，一直持续到现在。

即便有专门的辅导老师，熙尧的书写障碍依然明显。草心记得有一次听写生词“书籍”，熙尧很快写出来刚学过的生字“籍”，可怎么都写不出来“书”字，他气得在纸上用力地写了十几个字，有的像“乌”，有的像“鸟”。这时他已经临近小升初考试了。

尊重个性，坚持练习

2021年，熙尧要上初中了，安啦放弃了去深圳公立学校的机会，带孩子去了一所广州私立学校，“这所学校是一位学习困难的孩子家长推荐的，小班制，一个班约25个孩子。”

熙尧刚进学校的时候，校长就送了他一本亲笔签名的中国现代史。在这里，熙尧的学习热情得到了释放，他特别喜欢政治和历史，对欧洲历史、国内时政、俄乌战争都很感兴趣，甚至买来高中历史书看完。

他喜欢上了演讲和辩论，参加各种比赛。

熙尧参加国际青少年模联大赛

去年11月，熙尧回到了深圳，在一家补习机构备考今年深圳中考。虽然经常被扣卷面分，但他已经基本可以按时完成书面考试，语文成绩在及格线上，历史和政治基本可以得到满分。“书写障碍对我小学影响很大，到了初中就在淡化，现在基本影响不大。”熙尧说。

根据总分测算，熙尧距离普高分数线还差40分左右。他想试试考普高：“就差三四十分就（能上）普高了，我为什么不考？”

现在困扰他最大的问题是英语，“听说读写都很差”，分数只有30-40分。他每天早读最多只能记住7个短语，而且背完就忘，他的好朋友却能“背几个单元（的单词）”。“太难受了，真的学不会，完全看不懂，这太奇怪了。”

他把精力放在物理等理科上，形容学英语就像买股票：“我花钱买了就不管那只股了，我就放在那里，运气不行就打水漂，运气好股价涨了，那我就发达。”

草心认为，辅导熙尧这样的孩子最重要的是“尊重个性”。“他不是传统的标兵型学生，而是很有想法、个性和内驱力的孩子，灌输式的教育行不通。”

熙尧初中的英语有一项听说练习，需在手机上完成，完成之后可以在学校有半个小时的“手机时间”。熙尧因为想玩手机，所以每次拿起文章就读，想尽快完成。

草心意识到“这是一个切入的机会”。她在旁提醒他不会读的生词，让他把较难段落截图，练到可以在50秒内把文章通读完。她又带熙尧巩固音标，让他可以自己阅读、认单词。

草心认为，熙尧的书写障碍得以改善的另一个原因是坚持练习。除了作文作业是语音转文字外，熙尧基本上每天都做作业，不一定能全部写完，遇到复杂的内容他只写最简练的字词，但每天都坚持写。

熙尧初中手写的字

“部分学困孩子因为厌学，后期干脆什么都不写，但这样他就不再进步。减轻孩子学业负担并不意味着完全不学。除了阅读和书写，孩子也可以通过听书、游戏、实验、社会实践等方式学习。”草心说。

安啦担心孩子上了普高后会面临更大的竞争压力，但“中考是他证明自己的一种方式”，因此，她还是决定支持熙尧。

安啦说：“上了高中肯定也会有压力，但没有关系，就看那个 moment 他可以做什么，有什么想法，再一起分析，一起面对。”

没能得到改善的那些学困生

不是每个孩子都像熙尧这样获得了调整的机会。曾有一位妈妈经常带着学习困难的儿子来参加学爱会讲座，儿子比她高一头，但一直低着头接受她的责问。男孩现在已经到了上高中的年纪，却早在初二就辍学了。许倩最后一次见他是在两年前，他自言自语，说很多和场景无关的话。

“其实他很有才华”，许倩很惋惜，“也许这是一个要强的母亲，她就是不能容忍生命中有这个意外和bug。”

2017年，学爱会在蛇口东湾小学（以下简称“东湾小学”）开设了学习支持中心。与一小、二小不同，蛇口东湾小学是一个民办农民工子弟学校，多数学生父母都是外来务工人员。

相较于二小，李志群觉得东湾小学的家长对孩子的学业期待较低，老师也把这件事当成一件额外的事。“二小每年问卷调查的回收率都在80%以上，东湾小学则低于50%。二小的家长基本上都能到学校面谈，东湾小学的家长们却很少来学校。”

一位学习障碍孩子的语文试卷

一个上二年级的小男孩引起了李志群的关注，这个孩子没有表现出读写障碍，但上课昏昏欲睡，心不在焉，精神状态很差。

经了解，她才知道，男孩母亲刚刚因病去世，父亲常年在深圳各处打零工，亲哥哥在外地上大学。

“这在广义上也属于学习困难”，李志群破例给男孩做了15次个案辅导（学习支持中心规定个案辅导不超过5次），持续了一学期。

李志群发现，男孩很喜欢玩手机游戏。妈妈去世后，他和爸爸一起住合租房，天天点外卖吃，吃完便打游戏。哥哥曾见他半夜躲在被窝里玩游戏。

李志群和男孩专门做了一次关于玩手机的讨论，和他约定每天只能玩到晚上10点，同时建议爸爸尽可能在家附近打零工，晚上回家陪孩子。

咨询结束后，班主任反馈，孩子虽然成绩没有太大进步，但上课的精神状态好些了。

根据许倩多年经验，有一部分幸运的学困生因为家境较好而走入艺校，从事艺术行业，而家境较差的“差生”就算能混完义务教育，也几乎无法升入普高，他们中的多数要么进职业学校，要么中途辍学。“从我们眼睛里消失的另一些，可能早早来到社会上，变成了真正的‘问题少年’。”

过去10年的变化

许倩形容，10年前，家长们对读写障碍的认知程度几乎为零。但现在，学爱会积累了几百位学困家长会员。

部分公众媒体和影视作品开始关注读写障碍群体，例如央视纪录片《我不是笨小孩》、讲述读写障碍家庭的电影《五彩缤纷》、阅读障碍科普书籍《请爱我本来的样子》……

2023年4月，深圳市政府印发的《深圳市特殊教育发展提升行动计划（2023—2025年）》第一次把学习障碍儿童纳入了特殊教育服务对象。

今年是学爱会成立第12周年，协会成立时，许倩曾想用10年时间推动特区为特殊学习需要儿童立法，12年过去了，这个愿景看起来依然遥不可及。

许倩仍然坚持要推动立法，但这不是她的主要目标。她希望从家庭开始，做“温柔的革命”，“这种微小的社会变革可能比立法会更有效。”她说：“我们现在需要一棒接一棒的，把这个使命传下去。”

参考文献

1.[美]本·福斯（Ben Foss）著.飞米力译.请爱我本来的样子——阅读障碍儿童优势赋能计划[M].北京：中国纺织出版社有限公司，2023.9

3.刘子源.深圳市学习困难关爱协会：我不是笨小孩.凤凰卫视.2013.8.23.https://phtv.ifeng.com/project/special/fxxgy/ziliao/detail_2013_08/23/28946326_0.shtml

4.许倩.当我们说“友善社区”，是说蛇口该诞生一张“没受过欺负的脸”.学爱会公众号.2017.8.25

https://mp.weixin.qq.com/s/hlIuko-iPLLU2Qwj-JbeLA

5.国际读写障碍协会官网dyslexiaida.org/

6.深圳客.为了20万可能被误解的深圳天才….深圳客公众号.2020.9.25.https://mp.weixin.qq.com/s/sioVkMKBZvJoKJZEMZv3cA

7.安红丽.我国1500万学生受读写困难困扰 极少数得到专业矫治.央广网.2016.3.24.http://edu.cnr.cn/list/20160324/t20160324_521696328.shtml

8.周伟良.告别“学困”煎熬 一起走进春天里.广州日报.2022.12.08 .https://gzdaily.dayoo.com/h5/html5/2022-12/08/content_872_811077.htm

9.刘芬 冯明.深圳约20万“笨小孩”阅读有障碍 意志力难以集中.深圳晚报.2014.11.14.https://www.chinadaily.com.cn/dfpd/sz/2014-11/14/content_18914090.htm